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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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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说。我尽量说出自己所知道的。

在以往的盛期,每年大年初一,般若寺据说有几十万的人来祈福。人太多,需要出动警察维持秩序。有时他们还争吵斗殴。我不知道这么多人当中,有多少真正了解佛法的要义,还是仅仅只是烧香祈祷,乞求神灵护佑,想获得世间福利。

他仿佛听见,又仿佛没有理会她这堆话。沉默一会,说,外界与他人如何举措,与我们对信仰的看法没有关系。我们修行自心,是面对自己的问题。有时外境让人内心消极,但让生命寻找到归途是迫切需要。人所拥有的时间并不多,只是人们很少想到这一点。

很多人的修行是功利的,带有偏见,抱有目的。一些人或许读过很多书,吸取很多知识和观念,但怀疑与欲望仍会让他留在障碍之中。对于灵魂具备种子的人来说,这是他本来具有的能力,但仍要慢慢清理过往的污染和伤痛,以便让清净的种子自在伸展。

他低头看着桌上花瓶插着的一枝腊梅。金黄色圆形花苞,有些微微打开,有些绽放晶莹的花瓣,香气扑鼻。他没有见过这样的花,用手指轻轻碰触花朵,说,人的妄念太多,多余的事做很多,无用的话说很多,但最后我们仍是被蒙蔽的。那蒙蔽我们的,是眼耳鼻舌身意,甘于沉沦其中。我们接受教育,学习常识,纳入自认为理性而可靠的轨道,接受各种文化概念、价值信条、人生规则,而这些不过是慢慢织成囚笼。

如果像这株花枝,单纯地存在着,一心一意开放自己,如实地活着,这是很美的。

他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她,说,你知道花开之后怎么样才会不凋谢吗。

5

她比平时早到,收拾打扫,把茶桌擦干净,柴烧小罐插上一枝腊梅,熏小段沉香。从露天花园的水缸里舀水,给植物浇水。佛手、水仙、日本松、南天竹、菩提树,一盆被房东遗弃的芭蕉,本来残枝败叶,经过仔细浇灌现在绿叶翩翩,雨天时会听到美妙的雨水撞击的声音。她对植物平等对待,没有分别更无期望。发酵茶水、鱼腥、鸡蛋壳、牛奶给予施肥,呵护照料而任由它们自由生长。

慢慢她得到一个绿意盎然、四季花草次第更替的庭院。放置一张矮旧木桌,两把竹椅。闲时坐在那里晒太阳、听雨、煮一壶老白茶,看看花草。

仁美每天上午十点到她的店铺。他坐地铁过来,穿藏红花色僧袍,运动鞋,背双肩包。第一次由顿珠把他送过来,他对大城市的操作不甚了解,习惯有人照顾。之后他开始独自行动。

她问,仁美,地铁站人多吗。

很多。他们给我让座,还与我说话。

对你说什么。

他们喜欢问,你从哪里来。如果我说从寺院里来,他们爱问,你能不能结婚。

他们觉得年轻男人不结婚很可惜吧。

我觉得他们也很可惜。如果人在有生之年不曾想过修行,也没有得到过机缘去听闻法教,一生只是吃喝玩乐,追求享乐,在亲友与财物之中从生到死,就会浪费自己的暇满人身。人身本是我们的工具,应为我们服务,而不是我们一直在取悦它、满足它。

他说,暇满人身,并不是指有时间睡觉或无所事事到处游荡,而是说有机会得遇纯净的教法,并进行身口意的实修。对人来说,遇到能了解纯净教法的机会、找到具格的上师以及得到正确的指教,都极不容易。

他们在木桌边坐下,开始读书。她选出一本关于莲花生大师的书。学习书的章节,抄下生词,注音讲解,解释句子。他专注倾听,不时点头赞叹,说,是这样,是这样。生词注上拼音,一笔一划抄写在笔记本里,他低俯下脸,两排长而微卷的漆黑睫毛轻轻闪动,覆盖住明亮的眼眸。他非常聪慧,记忆力和理解力极强。谦卑而认真的学习态度也是成年人很少具有的。

她说,现在知识的来源很多,书店,图书馆,各种讲座,人们随时可以看到、听到各种观点和理论。有时人希望通过听一个讲座、看一本书、遇见一位老师,最好一夜之间转换自己的架构系统,让生命翻天覆地。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他说,在佛陀时代,通过听法而顿时得到证悟的修行人,是因为他们根器上等。他们本身像膨胀到极限的气球,只需轻轻一个针尖就可爆破。现在的人,注重物质与欲望的满足,五蕴炽盛,根器和心力远不及古人,却更急功近利,失去耐心。修行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付出少许努力就能够成为心目中的人。道理以文字记载与流动,但道理不能让人成道。人只能以实践去印证与体知道理。

她说,很多人每天一早醒来就开始为生活的衣食住行奔忙。稍有些空闲,只想以手机上的资讯、各种新闻、娱乐、游戏、声色剧目来得到放松与刺激。哪有时间思考这些。

世人习惯以苦为乐,不寻求真理,只相信眼前、手里的事物,并以得到满足和占有的程度来决定悲喜。如果人从来没有产生过对深远事物的向往,不曾体会过求知和修行的渴望,这是一种可惜。只能等待心里的种子慢慢发芽,开花,结果。没有什么他人的建议或训导可以带来改头换面。

如果这个人心里从来没有种子呢。没有种子怎么发芽,开花。

先种下种子,这需要某种福德。而福德无法自动降临,它需要被累积。

一起吃午餐。她点咖喱饭,他吃荞麦面。他对食物有选择,不吃葱姜蒜、甜食、海鲜。吃饭之前先祈祷、念诵,进食时不再说话。她问他念诵的是什么意思,他说是感恩和供养,先把食物在意念中供养给诸神。他说,食物不应该被粗心或麻木地对待,也不能浪费,不能贪吃。克服饮食的习性之后,会发现饥饿感更多是一种心理反应。

你是说我们感到饥饿是不真实的吗。

有时是习惯性的。这并不是说人不需要食物,而是要有克制地适量地摄入。我们并不需要过量的食物,也不需要色香味俱全而只为取悦感官的食物。食物只是提供能量,帮助我们借助肉身工具。感到饿,有时是依赖性的自动反应。把这系统调整过来,减少一顿没有问题。减少食物能让人身心轻盈洁净,妄念减少,睡眠也更深沉。

世俗习惯中充满这类不能自我认知的黑色区域。贪婪的进食与其他欲望一样,都是假想。如果欲望过剩,会成为心的负担和污染源。欲念太多,生活中需要满足的内容太多,这都是障碍。对我们来说,从小受的训练是,什么事物都可以接受。不需要得到更高级更好的事物。能用的就够。

她说,但对大部分人来说,依然有些难。也许人更宁愿花费时间、精力维持种种欲望的享受和满足。其中,食物与性爱对人来说是最本能、最基本的满足与抚慰。

在寺院,我们基本上只吃糌粑。虽然现在是现代生活,食物丰富,但寺院仍保持一部分如同古代的生活传统。过多的选择让心智混乱和虚弱。有所克制是必要的。如果人无法克制欲望,习惯简单的生活,就无法练习三摩地禅修。欲望少的人才能够进入禅定。

他说,让心清明。现在的生活选择与自由太多。交通、通讯、科技的发达,导致实现欲望的方式便利、快捷,心的状态却愈发贪婪、散乱。人类拥有过度的物质是自陷泥潭。应该善用真正的自由。

如何善用。

保持正念。

回到店里他略有困倦。花园旁边的走廊她用玻璃封闭,阳光照射,放置一张房东闲置的长沙发。她让他在沙发上午休一会再回。也许不想他马上离开。他说,好。

她曾在不同场合见过被光环笼罩又善于表演的公众人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对着麦克风和人头攒攒,说出大量激动人心的言语。但这些人从未曾使她折服,她并不信任语言、理论、口号、演说。现在,一位活着的僧侣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他不是赫赫有名的法师、圣者,受语言所限,表达的话语都很单纯。他不试图闪烁出修行者和求道者的光芒。

他是活生生的,看起来平常、质朴而又放松自如的男人。虽然年轻但思想深邃。

他午睡时,她在茶桌上用毛笔抄经。房间里安静,阳光寸寸移动。她知道他在那里,觉得心安。写完字收拾好笔墨砚台,洗干净手。推门出去,花园阳光充沛,绿叶微微晃动。他躺在旧沙发上,身上盖着手织羊毛毯。右侧躺,脸对外,右手手心摊开枕在脸下,左手自然伸展放在毯子外面。藏红花色僧袍一角耷拉在沙发上,脱下的鞋并排安放。他在休憩,空气静谧。

突然他机警地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她在旁边。他坐起来,说,我睡着了,睡得很好。阳光暖乎乎照着我的眉心,突然觉得好像睡在故乡的房间里。刚刚做了一个梦。

做了什么梦。

他笑着,没有回答她。整理好僧袍穿上鞋子,把毯子叠得整整齐齐。他脸上的困倦消失,黑色眼睛闪闪发亮。她把热茶递给他,他站起来走动看着花园,说,你的花草各得其所,自由生长。这是很美的一个地方。按照我们山谷里的习俗说法,如果有人善待植物,精心养护它们,这是积累阴德。在来世他会得到很好的衣服。

他微笑着驻足欣赏,一盆一盆仔细打量。有些植物是他没有见过的,他用手触摸,探过头去嗅闻,全心全意感受,带着孩童般充沛的专注与愉悦。这是他的方式。她看着他,觉得心也和这些植物一般满足。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与它们,没有比此刻更好的事情。

他回到桌边坐下,喝她沏出来的乌龙茶,嗅闻茶香,说,这茶水里有兰花的香气。据说兰花长在不为人知的幽静山谷,它的芳香是天性。当它开放,不思虑过去、现在或未来,只是宁静地展示这当下的美。他人是否看到也无妨。不取悦,不保留,爱着自己。它知道自己即便凋谢也不会死去。

然后他说,喝完这杯茶我就回转。谢谢你帮助我做的这些。明天我再来。

6

与世隔绝的两周。因为仁美的来访以及为他进行的汉语课,她的生活建立起新的体系。有时他们共同读书,有时休息放松,各自阅读。他带着从寺院携带出来的经论,她问他读到什么,他耐心地一句一句解释。这样也能讨论很长时间。当他们相会,外部世界被推开,只有彼此的世界互成圆圈。自给自足、完整无缺。在完整之中,没有一丝欲望或需求产生。

她看到他对书、纸张极为爱惜与尊重。从不把书随便放在椅子、毯子、常有人走或坐的地方。桌子如果不干净,他先擦干净再放上书。印有字的白纸,从不拿来擦拭或清洁其他东西,不随手乱揉。他说,他们从小被教导要尊重带来文化的书籍,保持封面和内文干净完好。如果看到有经文掉在地上,把它放在无人能够踩踏的洁净的地方。但他发现,在城市里,人并不这样对待书和纸。他们的态度轻率而随意。

她带他去散步,探索这个城市。但并非都去光鲜的地方。他们沿着高架桥下面的河道一直前行,走到荒郊野外。通过长时间步行,她也比以往更为了解这个城市,发现幻海的许多隐蔽和荒诞之处。高楼大厦背后也许就隐藏着某个社区,遍布公厕、垃圾、废墟、贫民窟,尘土泥沼,蚊蝇飞舞。桥洞下面有乞丐居住。

乌烟瘴气的小餐厅里,抽烟喝酒大声喧哗的男人们。老妇推着推车,座位上坐着一条残废的老狗,另有一条年老体弱的狗跟在她的身边。电子游戏厅里,抱着孩童的大人,不知道可以带孩子去哪里玩,只能以机器和强烈的光影噪音来陪伴幼童的童年。一位头发花白的无家可归的老人,坐在修车摊边的椅子上,旁边堆着三四个行李包,带着他所有的家当,却不知道去哪里。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垂着头,不知道是入睡还是死去。

如果在地铁站或路边看到有行乞的人,不管看起来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都会默默掏出口袋中零钱。他没有钱,但做这件事从不犹豫。见到就给,不判断,也不分别。

她有时提醒他,现在很多乞丐都是行骗团队的工具。专门有人组织他们上街行乞,晚上带他们回去睡觉。他们的收入都是要被拿走的。媒体报道过许多内容。她以前一般都不给,因为觉得会助长恶性的团队和动机。

他说,即便这是被团体操纵的,作为个体,这些人也很艰难。有些钱至少能让他们本人暂时好受一些。我不分辨他们是否成为被控制的工具。在我心中,这是活生生的人。

一路走到城中心的般若寺,路程六公里。逛书店,坐在露天咖啡座喝杯咖啡。他的心开放,享受一杯咖啡也是高高兴兴的。慢慢雾霾弥漫,像灰色毯子覆盖笼罩整个城市。空气散发出臭味,有粗糙的粒子感。

她说,有一次,我在街上依次看见一对骑自行车的老人,一条死在花园墙角的猫,一个住在桥洞垃圾场中的男人,他捡来床垫,晾晒衣服,赤裸上身戴着一块玉,独居在肮脏与黑暗中,一段被宠物狗咬伤狂犬病发作的女子的视频,一些开在夜色山丘上的白色而芳香的玉簪花。我觉得人类也许天性堕落、热衷下滑与死亡。而试图靠近神性、维持净观太难。也许只能走完一圈毁坏的轮回,才会有新的契机。

对我来说,困难也许是,有时觉得对人世的生活无限厌倦。如何能够把外境视为净土。

他看着灰茫茫的街道,说,我们无需判断或分别事物的呈现。保持净观可以清理内心对外境的投射。真正的净土由自己的心来展现。经书中说,心清净,佛土清净。从这个角度来说,比如现在这种恶劣的气候,并不是弃之不顾一走了之就可以回避。这有可能是我们心的外显,是心里太多的欲望、暴力感、不顾惜他人所体现出来的污染。每个人都负有责任。

他的右边手臂赤裸在冷空气当中,没有半点瑟缩。她问他是否寒冷。他说已经习惯。在寺院里,即便是下雪的寒冬,僧人们早起,照旧需要在露天石板地席地而坐,长时间诵经,或者辩经。他说,寒冷对我们来说不是困难。困难的是其他的事。

那天,他说,寺院打电话来让他回去,需要处理一些事情。后天他立刻要离开。

她问他怎么返程,她想帮他买张机票。他不接受,说顿珠已帮他买好火车卧铺票,并且会陪同他回去山谷。他不喜欢坐飞机,无急事都尽量避免。但他经常有别人在旁边照顾他,也许是遵循某种古老的方式。她对待他也是同样,时时体察他的需要,提供他所需要的照应。他的反应不是骄傲或理所当然,只是坦然顺受,仿佛接受约定俗成的秩序。

她说,你临走前我带你去老城区,一起吃顿饭。然后请你来我家做客。

他说,好的。

最后一次学习书中的章节。书并没有读完,大概还剩下三十多页。她有些遗憾。他说,在告别之前,一本书还没有读完,有好的意义。相信我。

这是他在幻海的最后一天。他换掉僧袍,穿运动鞋,深灰色运动裤,毛衣,一件羽绒服。换上日常衣服的他,看起来是个干干净净、有精神的年轻人。但终究仍和普通人不同。也许他看起来显得优雅持重,有一种与现世失联的落魄与华贵。她觉得他走路的样子好看,问他,这是小时候训练过的吗。他说,是的。手臂不要大摆,眼睛不要四处看。一定要慢慢的,不要着急。着急好像是来自身体里面一股比较强烈的无法平衡的能量。会把自己灵魂拆分。

他说,我们传递出来的身心宁静,是送给他人的最好的礼物。

他们去老巷。刚好是星期日,人来人往。这里被过度开发,临街密密麻麻店铺,售卖各种手工艺品、美食、二手衣服和生活杂物。以前人声鼎沸,现在周末也仍显喧杂。她怕他们在人群中走丢,伸出手轻轻拉住他衣袖一角。他在哪里都没有不适之感,看看两边的老槐树,高大挺拔,阳光透过树枝洒在脸上。他说,看到古树,觉得它们会说话。

她看着他的侧影,瞬间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一种熟悉的线条和表情。他的眼睛深幽,鼻梁高挺。皮肤微微褐色,骨架轮廓鲜明,头发颜色很黑。这个侧影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无法记起。

一起吃午饭,坚果嫩芽沙拉,菠菜三明治,南瓜汤。吃完午餐,他说,我来请你。你是我的老师。她说,这样不可以。你是出家人,我应该供养你饮食。他诚恳道谢。她提议去咖啡店再坐一会。其实是换个环境,还想跟他这样待着。他同意。

找到一家小咖啡店。街边老民居房子改造而成,木地板,传统的雕花推床,小庭院里放着佛手和松树盆景。离开商业区,世外桃源般的所在。他们走进房间找到墙角的位置。小圆茶几,两把木椅,脱下外套,相对而坐。她点两杯海盐拿铁热咖啡。咖啡香气热腾腾地弥漫,暖气舒适。在人群中挤着走了一段之后,这温暖分外让人愉悦。

窗外爬藤盘旋,是春季开花的紫藤。他看着它,说,喜欢这样的房子、地板、窗,看起来很有时间沉淀的感觉,让人觉得安静。等到以后某个下大雪的夜晚,应该过来再坐一坐。看着窗外的雪,喝一杯热咖啡。她微微愣住,还没有想到在雪天这间木结构房子会具备怎样的氛围,他已确认。他洞悉时间的秘密。他在自然散发本性。

她说,再对我说说你的事情,仁美。说说寺院。

虽然现在我们有电,有网络信号,但夏摩山谷始终保持古老而幽静的气氛。周围有形状像海螺、象群、狮虎的群山,山上有松树和针叶林。春天,滇藏木兰开出白花,高山杜鹃漫山遍野,空气中充满月桂植物的清香。一条奔腾的河流自西往东,水流清澈,源源不断,它的源头是喜马拉雅的雪山。河边种着柳树,在岸边搭起浓密树荫。

金刚顶寺以前僧人有三千多,现在是五六百人,有八十个小僧人,他们还在学习。在幻海也许特殊日子寺院才会人山人海,人们涌入烧香祈福。对居住在山谷的人来说,信仰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血液里的种子,一出生这颗种子就萌芽。寺院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

我出生在附近村子里的普通人家,五岁时生场大病,持续发烧,昏迷不醒。母亲去寺院占卜,老活佛对她说,我需要出家,否则很难健康平安地长大,母亲没有答应。她爱我,希望我留在家里。一年以后,我去山上放牧奶牛,因为贪玩从悬崖掉下,刚好被一棵大李子树卡住。他们找了两天把我找到,当时我满脸是血昏迷不醒,他们以为我已死去。母亲害怕,在我康复之后把我送去寺院。当时我出家的寺院是净月寺。是村子边的小寺院。

一年后因为一些原因,我被带去金刚顶寺。这是远近闻名的大寺院,出过许多有名的僧人。我跟教我诵经、学经的师父在一起,是位七十多岁的老格西,饱学而品格高尚。我住在他的屋子里,与他在炕上面对面坐着,他教我念诵、佛理、仪轨,也学习书法和诗歌。醒来学习,晚上躺下睡觉。我不曾离开那个屋子。只有屋外花园里的大黄母猫跟我作伴。唯一的游戏是把吃的食物留出部分,给它喂食。有时抱起它,听到它肚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样度过三年,日日学习无休,只看到花园里的牡丹,春天开花密密簇簇,引来蝴蝶与蜜蜂,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有时下雨,有时下雪,知道春夏秋冬在流转。我慢慢长大,持续学习,参加辩经考试。二十岁受比丘戒。

你曾经想到过生活会是这样的吗。

不用去想,只是接受。业力是以往做过的事情留下的印记。比如我们居住在哪里,通常不是由私己的喜好决定,而是由有捆绑关系的人或事所决定。捆绑在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业力是在背后推动我们的动力。

觉得这样活着辛苦吗。

人世所谓的乐,才是一种苦。有些是会变化的苦,比如花会谢,喜欢的物品会损坏,没有什么是坚固不变的。有些是在实际发生的辛苦,比如人会挨饿、贫穷、生病,或者在很寒冷、很炎热的天气当中,这种苦有可能因为时机改变而得到解决。还有一些是因为具备肉身而无法避免的苦,比如逐渐变老、变得失去力量而丑陋,这是与生俱来的苦。而当我们喜欢一个东西,与它共处的时间长久之后会厌倦,是普遍存在的不会被改变的苦。大多数人在生活中意识不到这些苦,并且以苦为乐。

如何去除这些苦。

人的基本无明是我执。我们做的每件事情都受到业力驱动,也被我执推动。印记镌刻在阿赖耶识之中很难消除,但可以通过忏悔、布施、学习、发愿来净化。烧尽我执,也烧尽生命中的障碍与罪责,不留下余物。如果曾在心里种下过嗔恨、贪婪、愚痴的种子,反复浇灌,它会开花结果。种种开端、过程、铺垫、准备,只为最后一击。同样,智慧与慈悲的种子也是如此播下。

他说,轮回也可以说是不曾改变的心念。如果心念改变,循环的模式便可以改变。

7

她与母亲经历过面包店风波之后,关闭店铺,搬去郊外的廉价租住区。一条乏味而荒凉的水泥路,两旁全是一模一样的房子,分上下两层。一层装卷拉门,用来做生意,狭小。二楼可以住人。加起来大概五六十平米。这个街区住的大多是贫民和外来民工。母亲搬到这里,开一家小杂货店赖以谋生,卖些油盐酱醋、蔬菜水果。

二楼房间的北向窗口正对公共墓地。林立的墓碑,长满遮天蔽日的老树,树木吸足土地中的阴气,枝叶格外繁茂,搭起帐篷般的浓密树阴。野猫吃得分外肥胖,时常爬上围墙来回走动。这个窗口阴气森森,没有光照。她们的生活看起来跟窗外墓地一样,已没有机会。母亲被现实碾压成烂泥。

经过劫难之后,母亲认命,迅速成为肥胖而邋遢的中年妇人。穿着有破洞的丝袜,衣服反穿也浑然不知,头发蓬乱,神情迷惘,手间总是夹着一根烟,她不喜欢劣质烟酒,辛苦钱大多花在好的烟酒上面。没有钱给如真买新衣服,把衣服改小给她穿。店铺里的一台小电视机,播放各种连续剧从早到晚不关闭。她常酗酒,喝得人事不省时趴在小店柜台上昏睡,发出鼾声。

曾经母亲也是一个姿容秀丽注重仪表的女人,不俗的审美,清高的性情。到底是什么把母亲毁坏。是父亲,婚姻,还是生活。自己又为何会降生在这样动荡不安的家庭当中。而不是在其他的虽然平凡但安逸温暖的家庭。

原有的生活如同肥皂泡碎裂。新的苦难必须面对。而人对受苦的承担是无底限的。只要能够活着,没有什么不能够忍受。旧日是一场急促而恍惚的梦,如今她们活在现实中,需要默默承担,小心度日。她已知晓世界变动无常的道理,积累与存在不过是海滩上的沙堡,突然之间就被扫荡一空。那么,真正的坚固与永恒又是什么。

她聪慧而努力,在街区一直住到考上大学。终于逃离墓地。在幻海的大学校园,她得到新生。在故乡所有为改变命运而拼命承担的压力全部卸下。此时她体会到内心真正的黑洞,是爱的饥渴。迫不及待地恋爱。

第一次恋情发生,二十岁。

他是来大学开讲座的著名学者,她代表校方社团联络他。他比她大二十六岁,以前居住在澳洲,妻子和三个孩子仍在那里。有时他回国进行演讲、出书、录制节目等公开活动。他对她来说,是代表另一个世界的人。但她记得他下车第一眼看到她,眼中闪烁出光芒。那是人看到美丽事物的本能反应。她在等待的,也许是这样有身份有内容的成熟男性。她之前已拒绝很多同龄人。

活动结束之后,她依然给他发消息,写邮件。寄出一些优美的情感充沛的书信。如果不是写给他,她也会写给生活中遇见的任何一个觉得仰慕和信任的人。在她身体中有被淤积被压抑的热情,她需要释放、倾泻、粉碎自己,渴望被重塑。他也许被她的热烈打动,或许只是因为她年轻,美貌。很快扭成一团。

他们没有日常生活,见面就是聊天、做爱。有时他带她去装饰奢华而高档的咖啡店、餐厅,吃吃喝喝,打发时间。约会大多发生在外地城市。他经常受邀去其他城市开讲座,他帮她订好机票她悄悄跟随,住在他预定的酒店房间里。跟着他游荡于不同的地方,成为隐藏在他背后的影子。

这脱离常规的感情注定没有前途,没有生长与发展的空间。只能依循世俗感情的轨迹,如胶似漆,逐渐走向疏远冷淡。她是他生命里一款无伤大雅的小甜点。而对她说,这是她初次探索情欲与爱的深洞。他比她强大。她也许是喜欢他,也许是渴望得到来自他的可能实现的拯救。但她逐渐意识到,他不太可能为她离婚,或者带她去法国。她的确聪慧、美丽、年轻、好玩,但那又如何。现实由理性而冷酷的通行规则组成。

她的热切与渴求,隐蔽而激烈,让他产生疲惫。再之后心生恐惧。当他决定撤出,她执着的性情暴露无遗。这是自父亲离开以后,再次,有个男人决定放弃她,离开她。她的回应是歇斯底里,不依不饶,绝不同意。在他销声匿影回避她一个月之后,她给他发出信息,说准备服药。请他在下午五点之前来宿舍与她一见。

一如预想,信息发出去之后石沉大海,无丝毫回音。他去意已决对闹剧毫无兴趣。下午五点十分,宿舍里同学陆续出去自修。她在床铺垂下蚊帐,吞下积攒很久的安眠药片,蜷缩起身体,盖上被子。药性发作时,因为痛苦而呻吟颤抖、翻来覆去。室友自修回来,拉开蚊帐摸她的额头,看到手心全是冷汗,被吓坏。问她应该怎么做。她说给他打电话。

十五分钟之后,他赶到。车子停在楼下,进房间立刻抱起她,开车去医院急诊。她在疼痛中紧紧揪住他衬衣,扯下一颗纽扣握在手心里。

当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走廊的临时床位,已被做过治疗处理,需要挂盐水。做完静脉注射可回返。他坐在床边,两手托住脑袋,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大概是药物镇静的作用,还是劫后余生,她觉得心里的嗔恨已熄灭,此刻心境清凉、温柔而又平静,对他仍有深刻的情感。她伤害了他。何至于此,让他担惊受怕、来回奔波。难道他们不曾有过紧紧拥抱亲密无间的时刻吗。即便只为肉身,他也曾热烈地喜爱过她。现在彼此之间只剩下一枚褐色木制纽扣仍在她的手心。怎么就没有了些许容纳对方的余地。

她知道耿耿于怀的是这份热烈喜爱的破灭。对孤独和无爱觉得恐惧。如果还能留下一线希望。

她轻声对他说,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爱你。他的嘴唇微微撇动,唇角抽搐没有说话。护士过来帮她拔掉针头,早上六点多,窗外暗蓝天色逐渐发亮,偶尔传来几声鸟叫。她出门看到的城市白雾茫茫。那是冬天。她仍虚弱,他扶她走出医院大门。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没有像以前憎恶地甩开,而是任由她抓住。

这个允许有股暖流贯穿而过,她感觉到复活,生长。是的。她需要爱。只有爱才能让她感觉到是活着的,有希望的。如果他能够继续爱她,能够穿透肉身真正识别她的灵魂。如果他能够接受她的全部,看到她的美,也看到她的黑暗与无助并给予帮助,那么这份爱就是他施与她的最为珍贵的良药。

她未必一定要得到什么结果。只是想要爱。

她说,饿了。他说,现在只有肯德基开着门,有早餐提供,我带你去吃。店里人稀少,她坐在角落位置,看着他买好食物,端着托盘走过来。人群中的他,是其貌不扬并已发胖的中年男子,同时他是一个家庭的丈夫和父亲。在身份上他已失去自由。但此刻却是她唯一的爱人。

人是有多愚痴多软弱,她想。但她此刻没有力量撕开这一切妄想。她陷入内心饥渴的牢狱。

他给她买来豆浆、汉堡包,自己要一杯咖啡。她非常饿,立刻开始吃东西。他坐在对面,默默无言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当她一口气吃完所有食物,脸上焕发出些许血色和活力。他说,如真,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有话要说。这是她挂完盐水走出医院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她默默抬起头,现在她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容器,没有爱恨,他倒进来什么便是什么。他拥有重新塑造她的时间和能力。

显然他无法意识到这一刻他对她的影响。他说,现在我要告诉你,如真,你这样的女人,我不可能爱你,也不喜欢你。你即便自杀一百次,我们也不会在一起。这次见面之后,我绝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记住,没有任何机会。这是我们的永别。

她后来知道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恐惧。在恨之中有可能包括着爱。但在恐惧之中,没有任何的爱。这是她失败的初恋,她爱上的这个男人,心中没有一点点怜悯,只有恐惧和极力自保的自私。他害怕她伤害到他的身份,毁灭他的生活,撕下他的面具。他看不到她的心。或许她的心对他来说本来就是不需要的。

分开后,她独自去海边旅行。在沙滩上久久地看着海天尽头的滚动波涛,让狂暴烈风把自己吹透。把那枚纽扣丢进大海。她有深刻的悲痛,不能对身边任何人说明,只是独自忍耐。这股悲痛,不是因为和他分开,也不是为他。这悲痛是无能为力。她用尽力气,没有得到爱。无爱是至深的恐惧与孤独。

重头再来。越发沉默寡言,偷偷抽烟,读很多书,不善于交朋友但学业成绩很好。毕业后顺利在幻海找到一份工作,在财经杂志做记者。她聪慧,有才华,这本是好的开端。那年她二十三岁。但她又开始恋爱,并重复歧途。

对方仍是年长很多的男人。采访中认识的房地产商人。也有家庭,妻子专职做家庭主妇,抚养不满十岁的一双儿女。她从心里觉得应该比他的妻子强。事实上,不管是在外表还是才华上,她都算夺人眼目。孜孜不倦忍耐五年,尽心尽力。每次她都感觉,彼此的关系似乎在慢慢往前挪动,一步两步三步……她抱有希望。希望他能够离婚,和她结婚。事实远非如此。他从来都是站在原地不动。

男人的反应模式都是一样:初时对她如痴如醉,很快感觉有压力。然后纠缠扯斗,恋恋不舍,藕断丝连,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等到力气用尽,他们便开始迅速撤退。她是那种可以为感情而死的人。他们最后都会看清楚这一点并被逐一吓退。他离开时,对她说,人性有一个共同点是趋利避害。没有得到利益不重要,但必不能是伤害、损害。你是那种带着害的人。

血肉奋战两次,失败告终。她再次意识到,男女之间有时像两个没有根的人。在自己的生命里没有根,在对彼此的爱里面也没有根。一时兴起,接续是分离、隔绝,无法真正地互为一体。彼此喂食的不过是饥饿和恐惧。她遇见的这些男人,轮番给她教训。最终让她知道,所有关于感情的期待和幻想,没有可能得到生长。

俗世的情爱不可能带来永久的喜悦。甚至没有安慰。

她决定离职,放弃幻海,潜心疗伤。任性肆意地虚耗青春,兜转一大圈。回到故乡,已二十八岁。

8

她邀请仁美去家里做客。

她住在十七层楼的单身公寓,天气晴朗时往下眺望,能看到民居屋顶以及远处的旧宫殿遗址。她让他洗澡,自己在厨房煮面条。他不吃葱蒜,她把南方小芹菜绿色细梗切出细小碎末。用托盘把盛面的白瓷碗装着,旁边衬上一枝白色铃兰。她知道这些微小美感他会当下感应。他的心安静、敏感,如同水晶。

之前从未这样郑重而殷勤地对待过一个男人,也许是不曾遇见值得的人。他让她看到内心存在同等珍贵的潜力。

她说,你想去看场电影吗。

他说,可以。

她擦干净厨房,穿上大衣,和他一起走到附近电影院看下午场。有关于太空探险的美国科幻片。电影好看,年轻的他也有很多好奇心,自在感受周围的一切。他们并肩坐在放映厅里,和身边普通的男女没有两样。但她知道其实完全不同。这个男人不是凡俗世间的角色,他的身心是为另外一个领域准备并为此服务。他此刻坐在她的身边,完全是因为某种深远的因缘。包括他留给她的这些时间。

看完电影回到家,他有些疲倦需要小睡进去客房。她在客厅里煮热水,泡茶。把他平时穿的僧衣用洗衣机清洗干净,在客厅里铺开来晾晒。暗红色的大布悬挂起来,仿佛幕布般壮观。她在沙发上躺下来也睡着了。等她醒来,看到窗外暮色苍茫,仁美已经出来,背对着她坐在木桌边,看着窗外远景一动不动。她的身上被盖上一条毛毯。

她默默凝望他的背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仿佛与他共同置身于茫茫无边的时空隧道之中。他们为何相遇,因何相遇。他是从另外的时空穿行而来吗。她意识到他存在的质感使外界发生变化,事物开始显得清净而稳定。有时他如同天真孩童,有时呈现出仿佛历经世事的灵魂。有时如同在泉边饮水姿态优美的麋鹿,有时像华贵的国王。他不露锋芒,没有要求。这是崭新的经验。

这个男人,他在与世隔绝的深山里长大,大部分时间在寺院里度过。他的存在质朴而深不可测。

他转过身,看到她醒来,说,你把我的僧衣洗干净了。他从自己带来的香桶里抽出一支香,点燃。芳香的白烟升起。他说,这是金刚顶寺的僧人做的香,用沉香、松树皮、白檀香、广藿香、琥珀、丁香、冰片、藏红花等近二十种天然材料磨成粉末,加入纯蜂蜜。香气馥郁,去障净秽。这个药方传承一千年,材料简单,但材料之间互相调有很深的学问。能净化磁场,驱除邪灵的能量场。

她呼吸这芬芳,觉得心神安定喜悦升起,呼吸格外深入。

她问,寺院是不是有僧人会给别人看病。

是的。金刚顶寺有这样的传统,给信众看病,提供他们医药。我还在学习,还没有到行医的资格。他停顿一下,说,我很快要回去。感谢这段时间你对我无微不至,全心全意。这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感情。有时我非常感动。现在你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当面问我。

她说,我兜转半生,还没有感受过真正的爱是什么。大部分人所谓的爱,只是把对方当做一个工具。不全然的爱会成为对自我和他人的剥削,并最终是虚弱的。我没有一次成功,这是否是求不得之苦。

她打开心扉,抛去自尊的羞耻感。如果坐在对面的不是仁美,恐怕不会这样直接示弱,说出内心深深隐藏的困惑。他们并未交流过她全部的过往、历史,但他仿佛知悉一切。他说,这是你此生要解决的重要问题,如真。但即便你头破血流,面对业力没有逃避。你很勇敢。

她说,后来我几乎失去对爱与被爱的客观认识,或者说开始怀疑这个概念。世间男女所谓的爱,到底是什么。那是占有与被占有的欲望,充满自私自利的需索和自我满足吗。有谁知道什么是爱,有谁爱过。有谁真正品尝过爱的极乐和自由。

他说,爱欲是人世很大的考验。它真实、坚强,如同金子,也经常成为一座牢狱。在它混乱的另一面,是我们澄净自性的显示。在它束缚粘缠的背后,是人试图获得的自由。我们一直沉浸在爱之中,只是自身障碍太重,无法看见它,感受到它。爱是我们的本来属性。但只有两个返璞归真的人,袒露出真诚而具备勇气的灵魂,才有可能真正爱上彼此。最究竟的爱是慈悲。它是唯一能够开花结果的爱。

我该如何开始这一趟的学习。

如果要走一条真正的心灵修行之路,以后我会把所知道的告诉你。但是我很年轻。我也在学习。先把心清空,清除,成为有纯度的容器,否则无法去接应真理。清凉而滚烫的灌注有可能使不干净的心碎裂。没有纯度的心,同样无法承载究竟的智慧,纯粹的爱。

大多数人身心受限,一生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智慧,真正的爱。不相信,也无法得到。容器只有清空,才可能试图承载无限。

对欲望的放弃,就像往一只杯子里灌注热水,水越来越满终于烫着手,忍受不住会自动放手。贪婪、嗔恨、愚痴也是这样,我们在其中受苦甚深,煎熬到一定程度会被释放。有些事情人有困惑,不必强求解释。如果开始修行,持之以恒,不断维持正见和觉知的运行,某天所有困惑会自己解开。

佛陀说,一切都在燃烧。不是物质的燃烧,而是我们内心的情绪、妄念、期待、恐惧所引发的痛苦在燃烧。涅槃代表的是冷却、熄灭。

我们经过人世间,这趟旅程,虽然看起来有很多艰苦的挑战,但它同时也充满机会。不管如何,你已在认真地思考自己的生命。如真,这是好的消息。

夜已深,她起身跟他告别。他们各自回去房间睡觉。她在枕边感觉天色快发亮,终于入睡。即将醒来的凌晨,做了一个梦。

是夏天,与仁美去公园看荷花。烈日炎炎,大湖开满高低起伏的荷花,密密簇簇,风中弥漫强烈的香气。孩子,情侣,老人,来回走动。他们坐在湖畔的亭子里,并肩看着眼前的荷花塘。蝉在鸣叫,天很蓝,白云朵朵。没有比当下更真实的存在。她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把日本折扇,展开后轻轻扇动。一阵凉风在她与他之间穿梭。

他把扇子拿过去,学着她的样子扇动。扇子是棉纸做的,暗红色的,扇面上画着牡丹和鹦鹉。他说,这样的花,这样的鸟。他对所有的事物了然于心。满塘荷花在风中轻轻晃动,红色蜻蜓停停飞飞。粉红色花瓣,翠绿的圆形叶片,露水在上面滚动留不下一丝痕迹。旁边有母亲在对她的孩子说,这种花,夏天才开,一年只开一次。

他在她身边,与她一起,观赏她最喜爱的花朵。她知道他满心欢喜。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心神合一。此刻他正在对她示现,即便当下完满也不能起贪执之心。但是她仍然生起畏惧,突然之间他从她身边消失奔向虚空。她的身体扑空猛烈颤抖一下,从梦中醒来。

此时早晨六点,她听到从他房间里传出熟悉的诵经声音。她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在厨房做早餐。煮奶茶,用印度红茶与牛奶混合,法式面包,黄油。等他完成,叩门把早餐用托盘端进他的房间。他已收拾好行李箱子,主要是经书,一包袈裟。这包袈裟不能离身,去远处尤其要带在身边,这样是为提醒自己的身份。

他没有多余物品。已把房间里的床铺、桌面、角落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如刚刚走进的时候。此刻他换好整套完整的僧衣,严肃,沉稳,如同一个从古代的维度凸显而出的人。

他不再是那个穿t恤和布裤的年轻人,陪伴在她身边走过大街小巷。他最终只是他自己,一位需要经历漫长的学习与成长的修行者。他在她身边的这些天,虽然不是经常相见但彼此内心接近。读书、走路、吃饭、喝茶、做功课、祈祷,只是两个人的世界也未曾感觉厌倦或匮乏。这种充盈而漫溢的感受源自他的存在。他将离开,她再次成为独自。她心里一阵锐痛。

他迅速感应到,说,即便告别,如果心相续我仍在你的身边。他宁静的眼神停在她的脸上。再次重复,是的,每天我都在你的身边。这段时间他一直对她循循善诱,告诉她要把痛苦转化成土壤获得新生的必要。现在考验的时候已到。

他说,吃完早餐我们就出发。

出租车上他有些累,也许是昨晚聊天睡得很晚,又也许是心里某种复杂的感受,他闭着眼睛在休息,没有再说话。到火车站,她送他到进站口。她给他买了一件暗红色的羽绒服,轻便而保暖,一盒黑茶,一个信封里装着一万块钱,是出门之前提前准备好的,她说,这些钱给寺院里的小僧人们,替我买些学习用品和文具。

他接过去其他,把钱推给她,说,钱我不会收。你的心意我知道。

请你收下。给他们买些本子、笔或者衣服。

他很为难,看着她的脸。她十分坚持。最后他收下,说,很感谢你。但这样我仍然觉得心里不安。这个钱数目很大,工作挣来的钱都辛苦。

她说,这是我想好的事情,不觉得辛苦。她的确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对他有深深的相信。不知道这种相信从何生起,这个人肩膀上有重任、压力。她需要帮助他。

他说,快到春节,给他们买新的僧衣和鞋子。

她拿出一封信,说,我给你写了信。上次写信是二十岁的时候,后来再没有写过。

我在火车上读这封信。我现在进去,你回去好好休息。他说,告别之前,我想赠你一段话。古人说过,那些黑白善恶的种子,即使现在秘密地播撒,也掩不住果实的显形,各自成熟后类别分明。所以记得观察自己的起心动念,时时刻刻,尽力保持正念与觉知。有一年冬天你会来到夏摩山谷。我等你。

他背着双肩包转身走进大厅,随电梯缓缓下沉,转身,没有对她挥手,只是深深凝望她。他的眼神穿透空间照进她的心底。她一直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她重新坐上出租车。摇下窗玻璃看到外面灰雾茫茫的城市,即刻要回复以往的生活模式,沉沦于浑浊空气的都市,生存在只留得自保的方寸之地,一间公寓,一个店铺,独睡,独醒,独活。此刻她强烈意识到,飘零于生死流浪的世间如此艰辛。长久以来,在内心深深压抑的孤独与困惑,被这短短一段时间的完满唤醒。

深切的悲伤从身体深处涌出。她泪流满面,无法自制。同时,这哭泣带来一种空寂与清明的感受。他已启动力量帮她清理积存在灵魂深处的阴影与创痛,每一寸过往。这种清理终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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