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0墙(1988―1989年) 第六十章(2/2)
“现在这是欧洲最令人激动的地方,”他说,“我真是太走运了。”
“太好了!”
“不过,”加斯帕说,“这次出访对布什总统来说却远远谈不上成功。”
该来的还是要来,玛丽亚心想。尽管同意加斯帕的分析,但她必须捍卫总统和国务院的政策。布什总统太胆小了,没能取得东欧自由化运动的领导权。但玛丽亚却说:“我们觉得这可以算是一种成功。”
“算了,你一定会这么说。私下里我想问问你,布什总统是不是敦促雅鲁泽尔斯基——旧体制下的共产主义暴君——竞选波兰总统了呢?”
“雅鲁泽尔斯基也许是监督循序渐进的改革的最佳人选。”尽管不相信,但玛丽亚却还是这样说。
“布什把瓦文萨惹恼了。团结工会请求一百亿美元的援助,布什却只答应援助一亿美元。”
“布什总统是个小心行事的人,”玛丽亚争辩道,“他认为波兰人首先需要改革他们的经济,然后才能获得援助。不然援助款就浪费了。总统是个保守派。加斯帕,你可能不喜欢,但美国人支持他这么做。所以他们才会选他当总统。”
意识到打开了玛丽亚的话匣子,加斯帕开心地笑了,但他还要继续对玛丽亚施压。“在匈牙利,布什总统为拆除围栏对匈牙利政府表达了赞赏,而不是相反地继续施压。他反复告诫匈牙利人,路不要走得太远,步子不要迈得太快。自由世界的领导人给出的这算是哪门子建议啊?”
玛丽亚没有否定加斯帕的话。他说的绝对正确。她决定附和加斯帕。看着一辆运有侧面印着法国国旗的狭长形状的导弹的低货架挂车从眼前经过,玛丽亚静心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她对加斯帕说:“你错过了一条大新闻。”
加斯帕狐疑地扬起眉毛。他很少受到这个方面的指摘。“说下去。”他带着一丝感兴趣的口吻说。
“这不是正式采访。”
“那就算是非正式的。”
玛丽亚长时间地审视着加斯帕。“只有澄清了这个问题,我才会继续往下说。”
“我们已经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我们的对话是非正式的。”
“好吧。你可能知道总统得到的一些建议暗示戈尔巴乔夫是个骗子,开放和改革只是共产党人的诳语,整个自由化进程只是诓骗西方丧失警惕,解除武器的圈套而已。”
“这是谁给的建议?”
答案是中央情报局的人,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和国防部长。但即便是非正式访谈,玛丽亚也不愿对记者说出这些人的身份。她说:“加斯帕,如果不知道他们是谁的话,那你就不是我们心里的那个名记者了。”
加斯帕咧嘴一笑。“好吧,可你说的那条大新闻究竟是什么啊?”
“布什总统原本想接受这个建议——在他踏上这次旅途之前。我想告诉你的是,在欧洲的土地上目睹了欧洲存在的现实以后,布什总统也相应地改变了看法。他在波兰说:‘我兴奋地感觉到,我正经历着创造历史的一刻。’”
“我能在报道中引用这句话吗?”
“可以,他对我说了这句话。”
“谢谢你。”
“总统现在相信共产主义世界所发生的变化是真实而永久的,我们要给予谨慎的鼓励,而不是自欺欺人说这种事没有发生。”
加斯帕长时间地看着玛丽亚,玛丽亚觉得加斯帕的目光里包含有惊讶和尊重。“你说得对,”加斯帕思忖了一会儿,说,“这是条大新闻。迪克·切尼和布伦特·斯考克罗夫特这些华盛顿的冷战分子看了这条新闻,一定会气得发疯。”
“这话是你说的,”玛丽亚说,“我可没说过这种话。”
莉莉、卡罗琳、爱丽丝和赫尔穆特驾车从柏林前往匈牙利的巴拉顿湖。和以往一样,这一路要走两天两夜。路上,莉莉和卡罗琳唱了会唱的每一首歌。
她们通过歌唱来掩饰心中的恐惧。爱丽丝和赫尔穆特准备尝试逃到西方。没人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莉莉和卡罗琳将会回到东德。虽然都是单身,但她们的人生却属于东德。她们痛恨东德现政权,但只是想反对,而不是想逃离。对爱丽丝和赫尔穆特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的人生还没展开呢!
莉莉仅仅认识两个试图离开东德的人:姐姐丽贝卡和哥哥瓦利。在跨越柏林墙的时候,丽贝卡的未婚夫掉下房顶,落得了终生的残疾。瓦利把车从一个边防军人的身上轧过去,把军人轧死了,因此而产生的创伤萦绕了瓦利很多年。他们的先例绝对称不上圆满。但现在的大形势变了——难道不是吗?
在度假营度过的第一晚,他们遇见了一位名叫贝特霍尔德的中年男子。贝特霍尔德正坐在自己的帐篷外面,滔滔不绝地对六七个拿着啤酒罐喝啤酒的年轻人说话。“这难道不明显吗?”他用自信而带有感染力的语气说。“整件事就是斯塔西设的圈套。这是他们逮捕颠覆分子的一种新办法。”
一个坐在地上吸烟的年轻人似乎有所怀疑。“那他们是怎么做的呢?”
“穿过边境以后,你就会被奥地利人逮捕。奥地利人把你押解给匈牙利警察,匈牙利警察会给你戴上手铐,把你送回东德。你会被直接送到利希滕贝格斯塔西总部的审讯室。”
一个站在他旁边的女孩问:“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的堂兄试图从这越过边境,”贝特霍尔德说。“离开前他对我说:‘我会从维也纳给你寄明信片。’现在他在德累斯顿附近的一座劳改营的铀矿里劳改。政府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招人在铀矿里工作,没人肯去那工作——铀发出的射线会导致肺癌。”
上床前,弗兰克家的四个人轻声讨论着贝特霍尔德的话。爱丽丝轻蔑地说:“贝特霍尔德是那种只会夸口说大话的人。他怎么可能知道堂兄在铀矿里劳改呢?政府才不会承认这样使用囚犯呢!”
但赫尔穆特却很担心。“他也许只是个白痴。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开放的边境线也许的确是个圈套。”
爱丽丝说:“奥地利人为什么要遣返逃亡者呢?他们对共产主义无爱啊!”
“他们也许不想惹麻烦,也许不想把钱花在逃亡者身上。奥地利人为何要管我们东德人的死活呢?”
四个人讨论了一个小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莉莉躺了很久都没睡着,一直为爱丽丝和赫尔穆特在担心。
第二天早晨,莉莉看见贝特霍尔德在公共厨房对另一群年轻人侃侃而谈,他的面前放着一大盘火腿肉和奶酪。他的话是真的,还是斯塔西特工做的虚假宣传呢?莉莉觉得有必要搞个清楚。贝特霍尔德像是还要在食堂里待段时间。冲动之下,莉莉决定搜一搜贝特霍尔德的帐篷。她离开了公共厨房。
帐篷并不安全:营方建议度假者不要再帐篷里留下钱或贵重物品。但贝特霍尔德的门帘还是被用绳子牢牢地捆上了。
莉莉开始解开绳子,她试着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好像自己有权这么做似的。但她的心里却直打鼓。莉莉习惯了鬼鬼祟祟——她和卡罗琳的现场演出都是半公开的——但她以前从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如果贝特霍尔德因为什么原因丢下早饭,比她预料得先回帐篷的话,她又该怎么说呢?“哦,我跑错帐篷了,真对不起。”帐篷差不多都一样。贝特霍尔德也许会相信她——但他会怎么做,把警察叫来吗?
她掀开门帘,走进帐篷。
作为男人来说,贝特霍尔德算是够整洁的。他的衣服齐整地叠在手提箱里,帐篷里有个放着塞满换洗衣服的拉绳袋。除此之外,贝特霍尔德还有个放有安全剃刀和剃须皂的盥洗用品袋。他床上的金属床架之间铺着一层帆布。床边放着一小摞德语杂志。从外观上来看,这是个普通旅游者的帐篷。
别匆忙下结论,莉莉告诉自己。仔细寻找蛛丝马迹。贝特霍尔德是谁?他是干什么来的?
行军床上放着个折叠的睡袋。拿起睡袋时莉莉感到里面有点重。她打开睡袋,把手探进去摸索,从里面拿出一本满是黄色照片的书——还有一把枪。
这是把枪管很短的黑色小手枪。莉莉对武器知之不多,不知道它是哪种型号,但觉得这应该是人们口中的九毫米手枪。这种手枪看上去是为便于隐藏设计的。
莉莉把枪塞进牛仔裤口袋。
她对自己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贝特霍尔德不是个无所不知的夸夸其谈者。他是个斯塔西特工,被派来传播威慑人的故事,阻止希望潜逃者逃到西方。
莉莉重新叠起睡袋,走出帐篷。贝特霍尔德还没回来。她颤抖着手指,飞快地把门帘重新绑上。再过一会她就平安了。贝特霍尔德一开始找枪,他就会知道有人来过了。如果莉莉能不被人发现顺利离开,贝特霍尔德就无从知道谁进过他的帐篷了。莉莉觉得他甚至不会把丢枪的事报告给匈牙利警方,匈牙利警察肯定会对带枪到本国度假营的德国特工感到不悦。
她飞快地离开了贝特霍尔德的帐篷。
卡罗琳在赫尔穆特和爱丽丝的帐篷里,仍然在小声争论放开边界会不会是个圈套。莉莉打断了他们的讨论。“贝特霍尔德是个斯塔西特工,”她说,“我搜了他的帐篷。”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枪。
“是把马卡罗夫手枪,”曾经在军队里服役的赫尔穆特说,“这种苏联制造的半自动手枪是斯塔西的标准配置。”
莉莉说:“如果开放边境真的是圈套的话,斯塔西肯定会把事实保密。这么看来,贝特霍尔德告诉大伙的不可能是真的。”
赫尔穆特点点头说:“太好了,我们可以过去了。”
四个人同时站起身。赫尔穆特问莉莉:“想让我帮你把枪处理掉吗?”
“帮我处理掉吧。”莉莉把枪交给赫尔穆特,突然间感觉轻松了不少。
“我去湖岸边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枪扔进湖里。”
赫尔穆特处理枪时,三个女人把毛巾、泳衣和装着的防晒霜的瓶子放进特拉班的后备箱,像是要外出远足,使这次的假期更加圆满一样。赫尔穆特处理枪回来以后,他们开车去了趟杂货店,买了野餐时吃的奶酪、面包和红葡萄酒。
接着他们把车朝西开。
莉莉不时回头看看,但一直没看到跟踪者。
五十公里以后,特拉班在靠近边境的地方下了公路。爱丽丝有张地图和一个指南针。在乡间小路上绕圈,假装在森林里寻找合适野餐地点时,他们看见路边有几辆东德牌照的遗弃车辆。他们知道来对地方了。
附近没有官方的检查站,但莉莉却还是很担心。东德的秘密警察显然对逃亡者很感兴趣,但他们也许什么都做不了。
经过一个小湖时爱丽丝说:“我估计离边境的围栏已经不到一英里了。”
很快,驾驶汽车的赫尔穆特把车从乡间小路开到森林中间的一条土路上。开了一段路以后,他把车停在湖边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
赫尔穆特关闭汽车发动机。“好了,”他对沉默着的三个女人说,“我们还要继续假装吃午饭吗?”
“不装了,”爱丽丝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抬得很高,“我现在就想过去。”
四个人都下了车。
爱丽丝一边看着指南针,一边给其他人带路。森林里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路相对比较好走。高大的松树过滤了阳光,把一块块的金色投射在脚下的松针上。森林里很安静。莉莉听见附近湖里水鸟的叫声,不时还会听见远处拖拉机传来的突突声。
他们经过了一辆半掩在树木下的黄色沃尔特堡车,车的窗户破了,挡泥板也已经生锈了。一只鸟从打开着的后备箱里飞了出来,莉莉估计这只鸟一定在后备箱里做了窝。
她不时朝四周看看,寻找能暴露官员身份的灰色或绿色布料,但没有发现任何人。她注意到赫尔穆特和她一样警觉。
他们爬过一个坡,这时森林突然消失了。他们走上一块长条形的空地,看到几百码前方的边境围栏。
围栏很普通。树立着的桩子都是些随便砍出来的木桩。木桩间有几排多半曾经通过电的电线。围栏的最上方有一道六英尺高的铁丝。围栏的另一边是八月阳光下长满金色谷物的田野。
他们穿过长条形的空地,来到围栏前。
爱丽丝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翻过去。”
赫尔穆特说:“他们肯定断了电……”
“是的。”爱丽丝说。
卡罗琳急躁地伸出手,碰了碰电线。她碰了每根电线,把它们紧紧地握在手中。“没通电。”她说。
爱丽丝亲吻拥抱了母亲和莉莉。赫尔穆特和两位长辈握了手。
一百码外,两位穿着灰色束腰外衣,戴着尖顶帽的匈牙利边防战士走上山坡。
莉莉高呼:“哦,不。”
两个边防战士举起枪。
“大家都别动。”赫尔穆特说。
爱丽丝说:“没想到到了边境却功亏一篑。”她哭了起来。
“别灰心,”赫尔穆特说,“事还没完呢!”
靠近他们以后,匈牙利士兵放下枪,用德语和他们说话。边防战士显然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你们来这干什么?”一个士兵问。
“我们来森林里野餐。”莉莉说。
“真是来野餐的吗?”
“我们可不是来干坏事的。”
“这里是禁区,你们不能来这。”
莉莉很担心边防战士会逮捕他们。“好吧,”她说,“我们这就走。”
莉莉担心赫尔穆特会挑起一场打斗。他们四个可能因此而被杀。她浑身颤抖,腿虚弱得都快站不住了。
第二个士兵说话了。“尽量小心点。”他说。接着他沿着他们来的方向指着围栏。“从这里走过去四分之一英里,围栏上有个缺口,你们也许可以在不经意间跨过边境。”
两个士兵对视了一眼,然后绽放出会心的笑容。之后他们又继续巡逻去了。
莉莉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边防战士继续向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看他们。莉莉和家人们在安静中看着他们渐渐走出视线。
周围再一次没有人以后,莉莉说:“他们似乎告诉我们……”
“去找围栏的缺口,”赫尔穆特说,“我们马上去找吧。”
他们急忙朝士兵所指的方向走去。为了便于躲藏,他们贴着森林的边缘往前走。果不其然,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以后,他们找到了围栏一处断裂的地方,围栏的木桩被连根拔起,拉断的电线躺在地上,像是被重型卡车闯过去一样。周围的泥土被重复地踩踏过,黄绿色的草稀稀拉拉。缺口的另一边,两块田之间的一条小道尽头,几个屋顶在大树之间若隐若现:一个村落,或仅仅是个小村子。
终于自由了!
围栏边的一颗小松树上挂着许多钥匙串,也许有三十到五十串。人们把家里或车上的钥匙挂在松树上,以这种激烈的姿态表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当树枝被微风轻轻摇动的时候,钥匙串在阳光下闪着光。小松树看上去倒像是棵圣诞树了。
“别犹豫,”莉莉说,“十分钟前我们已经道过别了,你们快走。”
爱丽丝说:“妈妈,莉莉姑姑,我爱你们。”
“快走。”卡罗琳说。
爱丽丝拉起赫尔穆特的手。
莉莉前后审视着围栏边的长条空地。举目望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爱丽丝和赫尔穆特走过缺口,小心地跨过倒地的围栏。
到了另一边以后,他们停下脚步,朝莉莉和卡罗琳挥手。事实上,他们之间只隔了十英尺的距离。“我们自由了!”爱丽丝说。
莉莉说:“替我向瓦利致意。”
“还有我。”卡罗琳说。
爱丽丝和赫尔穆特手拉手沿着田野之间的小路继续朝前走。
走到小路的尽头以后,他们再次转身,朝莉莉和卡罗琳挥手。
接着他们走进小村,消失不见了。
卡罗琳的脸被泪水浸湿了。“不知还能不能相见。”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