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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的健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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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妈妈应道。

“看看他们给他的这份新合同……这么着吧,等精神头好一点儿,你给你儿子写封信;他这会儿准是心惊胆战的,想着续签合同这事儿会让你不太高兴。”

“哦,对。”妈妈又重复了一遍,眼睛看着天花板,“告诉佩帕给他写封信,她知道的。”

佩帕写了信,可心里没多大把握该给阿莱杭德罗说些什么,然而有一点她确信无疑,那就是最好写出一份完整的文本,免得回信会自相矛盾。而阿莱杭德罗那边,妈妈肯理解他自然非常高兴,面前这个机会是尤为难得的。脚踝恢复得非常好,一旦彻底痊愈,他一定会请假回来和他们待上半个月。妈妈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问《理性报》到了没有,她想让卡洛斯给她念几条电讯。家里的大小事情没费多大劲就安排得有条不紊,现在看起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妈妈的健康状况稳定了下来。儿女们轮流陪伴,罗克舅舅和柯莱丽雅姨妈随时进进出出。晚上卡洛斯给妈妈念报纸,上午是佩帕念。罗莎和柯莱丽雅姨妈负责给她喂药洗澡,罗克舅舅在她房间里一天喝上两三次马黛茶。妈妈从未落单,也从未问起玛利亚·劳拉。每三个星期她会收到阿莱杭德罗的消息,但不做任何评论,她对佩帕说写封回信,然后就说起别的事情,总是一如既往地聪明、亲切,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在这段时间,罗克舅舅开始给她读同巴西关系紧张的消息。最初他还把这些消息写在报纸边缘的空白处,可妈妈根本就不管他念得好不好,几天之后,罗克舅舅也就习惯了现编现造。起初,他在念那些令人不安的电讯时还会稍加评论,说这可能会给阿莱杭德罗和其他在巴西的阿根廷人带来些麻烦,但是妈妈好像对这些事没多大兴趣,他也就不再评论了,但每过几天形势会被描述得更严峻一些。阿莱杭德罗在信里还谈到有断交的可能,不过他带着年轻人惯有的乐观,坚信外交官们会解决这些争端。

妈妈不置一词,也许是因为离阿莱杭德罗请假的日子还早吧,但一天晚上,她突然向博尼法斯大夫发问,和巴西之间的局势是不是像报纸上说的那么严重。

“和巴西?哦,是的,是有点儿不大妙,”医生说,“但愿那些政治家有解决问题的智慧吧……”

妈妈看了看他,这样毫不迟疑地作答好像让她有点吃惊。她轻轻叹了口气,换了话题。这天晚上她比以往精神要好些,博尼法斯大夫满足地离开了。第二天,柯莱丽雅姨妈病倒了;虽说昏厥看上去只是一时的事,可博尼法斯大夫跟罗克舅舅谈了谈,建议他们还是找一家疗养院,让柯莱丽雅姨妈去住院。妈妈此时正在听卡洛斯给她念晚报上有关巴西的新闻,大家告诉她柯莱丽雅姨妈犯了偏头痛,不能下床。他们有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可罗克舅舅在和博尼法斯大夫谈完话之后就灰心丧气,只有靠卡洛斯和几个女孩拿主意了。罗莎想到了玛诺丽塔·巴耶的农庄,那儿空气好;就在柯莱丽雅姨妈犯偏头痛的第二天,卡洛斯把谈话掌握得尤为巧妙,最后竟好像成了妈妈自己提出建议,让柯莱丽雅姨妈到玛诺丽塔的农庄去住些日子,那样会有益她的健康。卡洛斯的一个同事主动开车把柯莱丽雅姨妈送去,对偏头痛病人来说,坐火车去会太疲惫。柯莱丽雅姨妈首先提出要去跟妈妈道个别,卡洛斯和罗克舅舅搀着她慢腾腾地过去,妈妈叮咛她坐现在这种汽车要注意别受凉,提醒她记得每天晚上吃点儿水果,有助于通便。

“柯莱丽雅面色潮红,”下午,妈妈对佩帕这样说,“我看不是什么好事儿,你说呢?”

“哦,在农庄里住上些日子,她就会好的。这几个月她有点累;我想起来了,玛诺丽塔有一回对她说过,让她到农庄一起住几天。”

“有这事儿吗?好奇怪呀,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猜她是不想让你烦心。”

“好女儿,那她要在那儿住多长时间呢?”

佩帕不知道,但她可以回头去问问博尼法斯大夫,是他建议换个环境透透气的。过了好几天,妈妈才又旧话重提(这时柯莱丽雅姨妈在疗养院又昏厥过去了,罗莎和罗克舅舅轮流陪护)。

“我在想,柯莱丽雅什么时候回来呀。”妈妈说道。

“别呀,人家好不容易离开你,出去透透气……”

“是呀,可你们不是说,她这病没什么事吗。”

“当然没什么事。她现在留在那里就是因为高兴,也可能是想陪陪玛诺丽塔;你知道她们有多要好。”

“给农庄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吩咐道。

罗莎给农庄打了电话,那边的人告诉她,柯莱丽雅姨妈好一些了,只是觉得身子还有点儿虚,所以想多待几天。奥拉瓦利亚那边天气棒极了。

“这话我不爱听,”妈妈说,“柯莱丽雅早该回家了。”

“妈妈,劳驾你不要这么操心好不好。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身体调理好一点,跟柯莱丽雅和玛诺丽塔一起到农庄去晒晒太阳呢?”

“我?”妈妈看着卡洛斯,那眼神像是惊奇,又像是反感,还有点儿像受了侮辱。卡洛斯笑起来,以掩饰自己的情绪(佩帕刚打过电话,柯莱丽雅姨妈病情危急),他吻了吻她的面颊,就像吻一个调皮的小姑娘。

“傻妈妈。”他说,尽量让自己什么都别想。

这天夜里妈妈睡得很不踏实,天刚亮就问起柯莱丽雅怎么样了,好像这么一大早就能得到农庄的消息似的(柯莱丽雅姨妈刚刚去世了,他们决定在殡仪馆为她守灵)。八点钟,他们从客厅里给农庄打了个电话,为的是让妈妈能听见对话,电话里说谢天谢地柯莱丽雅姨妈这一夜过得不错,但玛诺丽塔的医生还是建议她趁天气不错在那边多住些日子。卡洛斯因为公司盘点结算而不用去上班,非常开心地穿着睡衣来到妈妈床前,边喝马黛茶,边陪她聊天。

“你看看,”妈妈说,“我觉得应该给阿莱杭德罗写封信,让他回来看看他姨妈。柯莱丽雅一向最疼他,他应该回来一趟。”

“但柯莱丽雅姨妈又没什么大事儿,妈妈。阿莱杭德罗都没回来看过你,你想想……”

“回不回来是他的事,”妈妈说,“你就写信告诉他,柯莱丽雅病了,他应该回来看看她。”

“你要我们跟你说多少次呀?柯莱丽雅姨妈又不是生了什么重病。”

“不是重病最好。可给他写封信又不费你什么事儿。”

这天下午他们写了信,而且念给妈妈听了。在等阿莱杭德罗回信的日子里(柯莱丽雅姨妈身体还不错,可玛诺丽塔的医生还是坚持让她多呼吸呼吸农庄的新鲜空气),和巴西之间的外交局势愈发紧张了,卡洛斯告诉妈妈,阿莱杭德罗的信耽搁些日子也不足为奇。

“像是故意的,”妈妈说,“看着吧,他也不会回来的。”

他们谁都下不了决心去给妈妈念阿莱杭德罗的回信。大家聚在餐厅里,看着柯莱丽雅姨妈坐过的空位子,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这很荒谬,”卡洛斯说道,“既然我们已经习惯了把这出戏演下去,就无所谓多一出还是少一出。”

“那你把信送进去呀。”佩帕说这话时双眼盈满泪水,她用纸巾擦了擦眼睛。

“我也想啊,但总有些不太对劲的感觉。现在我每次进她的房间,总是感觉要被吓一大跳,简直像要掉进一个陷阱。”

“全怪玛利亚·劳拉,”罗莎说,“是她把这想法灌进我们脑子里的,我们才没法再表现得那么自然。再加上柯莱丽雅姨妈……”

“嗯,既然你们提起这个,我倒有个想法,最好同玛利亚·劳拉谈谈,”罗克舅舅说了话,“最合情合理的就是她考完试了,过来一趟,给你妈妈说阿莱杭德罗还是无法成行。”

“可是,虽说阿莱杭德罗每封信里都提到玛利亚·劳拉,妈妈却再没有打听过她的事情,你不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快结冰了吗?”

“这和我血液的温度没什么关系,”罗克舅舅说道,“做还是不做,就一句话。”

罗莎花了整整两个钟头才说服了玛利亚·劳拉,她们是最好的朋友,玛利亚·劳拉很爱他们一家,甚至也爱妈妈,虽然有点害怕她。他们必须新写一封信,玛利亚·劳拉把信连同一束鲜花和妈妈爱吃的橘子糖一起带了过来。是的,谢天谢地,最难的几门功课都已经考完了,她可以去圣文森特休息几个星期。

“乡下的空气会对你很有益处的,”妈妈说道,“可对柯莱丽雅就……佩帕,你今天给农庄打电话了吗?哦,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给我说过的……好吧,柯莱丽雅走了三个星期了,你瞧……”

玛利亚·劳拉和罗莎干巴巴地议论了几句,茶盘端上来了,玛利亚·劳拉给妈妈念了几段阿莱杭德罗的信,信里说所有的外国技术人员都被临时安顿在酒店里,他觉得太好笑了,住在华丽的酒店里,由政府来埋单,静候外交官们化纠纷于无形。妈妈没有任何反应,喝了一小杯椴树花冲剂,就打起了瞌睡。几个姑娘又在客厅里继续聊了会儿天,心里轻松了许多。玛利亚·劳拉刚准备走,突然想起了电话的问题,便对罗莎说了。罗莎记得卡洛斯好像也想到了这一点,然后告诉了罗克舅舅,罗克舅舅只是耸了耸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做个鬼脸,继续看他的报纸。可罗莎和佩帕还是把这个问题告诉了卡洛斯,卡洛斯说这事儿他没法自圆其说,除非接受那个大家都不想接受的事实。

“等着瞧吧,”卡洛斯说,“说不定哪天她又会想起来,要咱们把电话机给她拿过去的。到那时候……”

可妈妈一直没有要求把电话拿给她,让她亲自与柯莱丽雅姨妈通电话。每天早晨她都会问有没有农庄的消息,然后就静静地待在那里,静默中,时间仿佛是用一剂又一剂的药方或是一杯接一杯的汤药来衡量的。罗克舅舅带来《理性报》,给她读和巴西交恶的新闻,但她一点也不在意送报的人来得晚了,或者罗克舅舅因为钻研象棋问题而耽搁了时间。慢慢地,罗莎和佩帕觉得,对妈妈来说,读不读报上那些消息,给不给农庄打电话,阿莱杭德罗来不来信,都无所谓了。可他们又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时不时地,妈妈还会抬起头来,用她一贯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她们,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改变,没有一丝屈服。一切变成了例行公事,对罗莎来说,每天对着电话线另一头的黑洞聊天再简单平常不过了,就好像罗克舅舅可以看着大甩卖广告和足球新闻连绵不绝地读出编造的电讯,或者卡洛斯不时进来讲起他造访奥拉瓦利亚农庄的种种趣闻,还带来几篮水果,是玛诺丽塔和柯莱丽雅姨妈送给他们的。甚至在妈妈最后的几个月里,他们也保留着这种习惯,尽管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博尼法斯大夫告诉他们,感谢上天,妈妈不会受多大罪,她的生命会不知不觉地熄灭。可妈妈直到最后一刻都很清醒,孩子们围在她身旁,已经无法掩饰他们的情绪。

“你们大家对我太好了,”妈妈说话时带着柔情,“你们费了那么多心思,一直不让我难过。”

罗克舅舅坐在她身旁,快快乐乐地抚摸着她的手,说她在犯傻。佩帕和罗莎假装在橱柜里找什么东西,她们明白玛利亚·劳拉说得对;她们明白了大家在某种程度上一直都知道的事实。

“一直照顾我……”妈妈说道,佩帕紧紧抓住罗莎的手,因为这句话让一切都恢复了原状,这漫长而必要的喜剧全盘复原。可卡洛斯站在床前,看着妈妈,仿佛知道她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现在你们可以好好休息了,”妈妈说,“我们不会让你们再这么辛苦了。”

罗克舅舅想辩白两句,可卡洛斯走到他身边,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妈妈一点一点陷入了昏睡,最好别去打扰她。

葬礼后的第三天,阿莱杭德罗的最后一封信到了,信里一如既往地问起妈妈和柯莱丽雅姨妈的身体状况。是罗莎拿到的信,她把信拆开,不假思索地读了起来,泪水突然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抬起双眼,意识到自己在读信时,心里想的是怎么告诉阿莱杭德罗妈妈去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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