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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丧失甲马纸的男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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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会计守着锅,给每个人盛鸡肉和鸡汤。拥有对汤勺的掌控权,让他心里好过些。听见傅丹萍的话,他欲哭无泪地想,谁说不是呢。

这时老芮回来了。他抱着长长一条芭蕉叶包着的物体,没到跟前就喊陈宁,陈宁最先弄到连汤带肉的一碗,嘴里的鸡嚼到骨头还不舍得吐,含糊地应了一声。老芮喊,你这个馋胚,来,看看这是什么。

陈宁放下碗过去了,片刻后欢呼一声,接过那东西跑回来。他在地上展开芭蕉叶,旁边也在蹭吃的女生发出了惊叫。

老芮说:“嚷什么!没见过麂子腿是吧?”

安红石的直观感想是,剥了皮的整条腿有点瘆人,但更多的是和陈宁一样的喜悦。那种欢喜只有一个字:肉!

曹会计问麂子腿哪儿来的,老芮说,我中午去喝的谢媒酒,这是谢礼,大家一起吃吧,烤还是煮,你们自己弄。这么些肉,合唱队一个人起码可以吃到两三块了。待会让小食堂的师傅多煮点饭,再加点菜。又说,我可不像你会过日子啊,做事情都藏起来。

他说完只见曹会计一脸的僵硬,心想,此人还真是讲不得。如果他不是总场长的亲戚,看谁搭理他。

傍晚,场部外出办事的人陆续回来了。搭的炉灶上烤着麂子腿。知青们有的在照顾烤肉,有的聚了小群在边上聊天,场部自成立以来,大概只有每次连队领导上来开抓生产誓师大会,能比得上今天的热闹。老芮本想在户外挂汽灯,谢敛提议,再生两堆火好了,又不是开会。新的火堆生起来,没有打破逐渐垂落的暮色,只给空气中增加了微妙的暖意。景洪的六月,有太阳的时候热,早晚凉。谢敛对傅丹萍说,你到火堆边上坐吧,烤火会舒服些。傅丹萍略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排练结束后,撑住的精神一松懈,腹痛又隐隐传来。她怕别人嫌自己事多,没有声张,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细心地体察到了。也可能是作为半个医生的职业敏感吧。

篝火和人声,也吸引了其他外来者。陈宁眼尖,对站在空地边上的年轻人喊道:“邹暮桥!你是狗鼻子吗,肉快要熟,你就来了!”

谢敛问傅丹萍,那人也是知青吗。傅丹萍说,从前是。谢敛不解其意,安红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在他们旁边解释道,邹暮桥是旁边村子的小学老师。

场部旁边的村子,是个在景洪少见的汉傣杂居的村庄,有六七十口人。除了竹楼,也有汉族的土垒墙住宅。方圆百里唯一的小学也设在那里。两年前,邹暮桥被调到学校当老师,颇引起周遭的羡慕。虽然是在一所破烂的小学教书,毕竟可以脱离日复一日的劳动,算得上文化人了。

安红石又说:“我们都觉得去教书相当好,但他自己不满意。因为他女朋友去工农兵大学了。”

谢敛问:“每年都有人去念大学吗?”

“有吧。但不一定在我们分场。要讲条件的。出身好,作风好,平时积极主动。像我这样的,就不用奢望了。”

“为什么这么说?”

安红石觉得,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不是太傻,就是太天真。傅丹萍适时地插话说,那边喊我们去分肉呢。

没想到会留饭,知青们没有带平日吃饭的饭盒,食堂师傅也拿不出那么多餐具,大家学傣族,用洗干净的芭蕉叶装了米饭和一点点蔬菜,再去分烤肉。最后分下来,的确如老芮预想的,一个人两三块。陈宁一直在火边忙着烤肉,往吱吱冒油的肉上撒盐、花椒面和辣椒面,割肉和分派也成了他的任务。安红石看见傅丹萍的芭蕉叶上堆了四块肉,笑笑没说话。要是陈宁献殷勤的对象是别人,她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损人的机会。傅丹萍要匀肉给她,她说不用了,下午吃了鸡呢。

谢敛捧着只搪瓷碗站在她们旁边,递了两双干净筷子过来。邹暮桥走过来问,筷子还有多的吗。谢敛摇头,安红石便把自己还没用的递过去。

“我用手吃就可以。”她用手吃饭的样子像个馋嘴的儿童,一边吃,一边四处张望。她看见一个面生的女孩走到陈宁跟前,和他说了什么。陈宁像是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傅丹萍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她离开同伴们,朝那边走去。

安红石问邹暮桥:“那姑娘是谁?”

“是村里的人。她家是最早一批从外省来落户支边的。”

傅丹萍叫住打算走的女孩,又对陈宁说话,其他人的谈笑声盖住了他们的交谈内容。肚里有肉,似乎每个人的嗓门都无形中大了几分。只见陈宁从剩下的一些肉夹了几块,用芭蕉叶裹了递给女孩。

回到这边的傅丹萍解释说:“是旁边村子的。她想要几块肉给弟弟,陈宁一开始不肯,我讲了他几句。老芮舍得拿出来分,他何必这么小气。”

谢敛说:“确实该给,人家也不容易。那姑娘是家里老二,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安红石说:“来要肉没什么,只给弟弟要,这家人看起来重男轻女得可以。”

傅丹萍问谢敛:“你认识她?她叫什么?结婚了吗?”

“叫邹二莲,好像才十八岁,当然还没结婚。”

“邹暮桥,是你本家呢。”安红石无心的话让邹暮桥的脸色阴沉下来。周遭的光线掩盖了他的神情变化,也没有人注意到,傅丹萍的视线投往邹二莲离开的方向,眸子里闪过一丝忧色。

对安红石来说,那是个值得记忆的日子。不光是和谢敛的再度邂逅,还有值得纪念的肉食。虽然鸡汤也好鸡肉也好,乃至晚上的麂子肉,都不过是象征性的一点,反而勾起更多的馋虫,让人有种奇异的心痒。

去场部排练之后过了大半周,这天,知青们结束了短暂的午睡,即将进山完成下午的工作。安红石他们打算溜班,因为在前天,隔着两座山的布依族寨子来了个男孩,让安红石去吃喜酒。男孩说,我姐结婚了。让我来喊安老师。

安红石问他,吃饭是在女方家还是男方家。

男孩说,是去我姐夫家,就在旁边寨子,从我们寨子往北再走一点就到了。

安红石欣然应允,又问,我可以带人吗。男孩说,带多少都没问题。傅丹萍在旁边逗他道,你要当心哦,这个姐姐说不定会把整个连队带过去。

男孩显然不知道一个连队上百号人,愣愣地说,我姐说了,想带多少带多少。他走后,傅丹萍问,为什么喊你安老师。安红石说,你来之前我不是在另一个分场的连队吗,离他们的寨子不远。他姐自己跑来,找人教她识字。我教了她大半年,直到调走。

傅丹萍有些意外,“还以为你不会有耐心教人。”

“是没耐心。架不住人家一心想学。唉我教得也很痛苦……如果各种职业让人选,我最不想当的就是老师。”

安红石随口答着,心思飘到了别处。她想,如果上天真的有神,大概也无暇顾及人间的各种祈愿。人们求的无非那些事:活得更久,活得更好。但也许神偶尔会心血来潮,满足一下某个人无关痛痒却又投注了全副身心的愿望。

要不是这样,怎么解释她就能够——盼肉得肉呢?

为了跋涉过去蹭这顿饭,安红石和傅丹萍向王连长请了半天假,又喊了同连队的两个男生,陈宁和黄胖。

黄胖不姓黄,而是姓王。他叫王新宇,其他上海知青喊他的时候,“王”“黄”听着很像,不知何时就被四川知青们叫成了黄胖。后一个字点出了其体貌特征。他经常抱怨吃不饱,来找女知青要粮票。神奇的是,尽管农场的食堂寡淡少油水,这么些年待下来,也不见此君清减。

听说是去吃喜酒,黄胖很来劲,他在走了一段路之后表示疑惑道,这怎么是去场部的方向?他为了吃,经常流窜于各个连队,熟人多,对地形也熟悉。起初安红石提起要去布依族寨子,他一听就说,翻两座山过去,相隔三公里有两个寨子,是要去近一点的还是远一点的?得知是远的那个,他说,太好了,那是个大寨,估计酒席也要丰盛些。

安红石说:“我想喊谢敛一起。”

黄胖对于吃有种心领神会的意境。“是上次和你们一起吃鸡汤和烤麂子肉的人吧?”说着还咽了口唾沫。

“他是场部的卫生员。”傅丹萍答完,又对安红石说,“他腿不好,去那边要翻山,跟我们一路走过去不是很累?”

安红石倒是忘了这层因素,想了想有些懊丧。黄胖在旁边问,腿不好是什么意思。没人理会他。几个人最终折回去,走了另一条路。

让人意外的是,两个小时后,他们在布依族的寨子见到了谢敛。离吃喜酒的时间还有点早,宾客们却已经聚集在某户人家的门口,女人们三三两两地站着,嗑着瓜子,男人们蹲成一排吸着水烟。谢敛有些局促地站在男人们那边,低头和其中一个老人说着什么。

安红石急走几步上前,对他说:“你怎么在这里?”

谢敛看看她,又看到后面的其他人,显出轻微的诧异,说,我来办点事。安红石问,事情办完了吗?谢敛又看了一眼把腮帮子埋在水烟筒里的老人,点点头。

“那正好。我们过来喝喜酒,原本就想喊你的。一起吃吧。”

安红石兴致勃勃,说完也不待谢敛表示意见,就往另一边去了。她看见新娘的一个姐姐先过来男方这边帮忙张罗,过去打招呼。

站在一边的陈宁介绍说,王新宇,你喊他“黄胖”就可以。又说,谢敛,分场的卫生员,黄胖啊,你下次吃坏了肚子疼,就要找他。

“肚子疼的时候哪里去得动场部啊?”黄胖苦笑起来。

谢敛说:“你是不是肠胃比较弱?我下次去总场开点黄连素,给你十来颗备用好了。”

傅丹萍说:“他不是肠胃弱,是嘴馋。有一年在山上看到蘑菇,生的就往嘴里塞,结果是毒蘑菇,差点出大事。”

“傅丹萍,你被安红石带坏了。”黄胖一本正经地说。

谢敛问他们怎么会大老远跑来这里吃喜酒,傅丹萍解释了安红石和新娘的渊源,又说,红石说她最不想当老师,我倒觉得她蛮适合的,而且她妈妈也是大学老师。

“那算是书香门第了。”谢敛想起安红石上次表示,她不可能有被送去念大学的机会。大学老师家庭,在当下也只能贴个“书香门第”的好看标签,实际上多半处处受挫。

安红石和主人打过招呼,接着俨然以半个主人的身份,带他们在寨子里转了一圈。她指着一处山坡说,新娘家就在山那边,离我原来的连队很近。这会儿不晓得哭到第几场了。

陈宁诧异道:“什么意思?”

“布依族是哭嫁。”谢敛说,“哭得越伤心,说明和家里人感情越深。新娘子如果哭得不够,嫁出去也会被人看不起的。所以出嫁前一天就开始由男女双方的亲戚朋友对歌,新娘子在旁边哭哭啼啼,结婚的正日子当然也要哭的。”

傅丹萍问:“真会那么伤心?”

黄胖说:“哎呀你将来结婚就知道了,嫁出去就没有爹妈疼了,公婆毕竟隔了一层,总是难过的。”黄胖说这话很有发言权,他有两个姐一个哥。

新婚夫妇家的吊脚楼上有瓜子可拿,安红石和黄胖去抓了些回来,安红石还叮嘱黄胖,不要多吃,免得待会饭吃不下。谢敛看他们嗑着瓜子百无聊赖等饭的模样,有些好笑。刚才和他聊天的老者拎着水烟筒过来,说看样子还有好久,他要先回家一趟。布依族当中,汉话说到他这个程度算是少见。老人以口音浓重的云南话问,你们是知青吧?要不要跟小谢一起来我家?

于是他们四个跟着老人和谢敛,去了寨子外围的一座吊脚楼。竹木结构的房子和其他人家一样,一楼架空,散发着鸡只的屎尿臭味,起居在二楼。三开间的中间是堂屋,也就是客厅。屋里有个火塘,炭捂着没熄。老人捣了捣火,让他们在火塘边坐下,用粗陶小碗给几个人逐一倒了酒。空腹喝酒让知青们略感踌躇,但看见谢敛面不改色地和老人碰了杯,便也都举碗到唇边。安红石和陈宁各自抿了一口,傅丹萍只沾了沾,黄胖喝完一大口后说,要有点下酒菜就好了。

老人起身离开,回来时端着一碗煮过的花生米,黄胖的眼睛亮了。有花生下酒,几个人且吃且喝。老人自称姓蒲,他说自己有过一个儿子,“要是活着,和他差不多大。”说着指指谢敛。安红石他们感到意外,因为此人看起来可不像叔伯辈,如果他不说,会以为他是爷爷辈的人了。云南人显老,四十出头的老芮也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一大截,而这位老蒲更显沧桑。

“你们早就认识?”安红石低声问谢敛。老蒲听到了,在旁边接腔:“不认得,他来找我看病。”

“看病?你病了?”傅丹萍问。陈宁问老蒲是治什么病的医生。在云南有不少懂草药的老人,陈宁想,结识一下总没有坏处,万一将来有帮助呢。

谢敛望着逐渐回火的火塘,片刻后才说:“老毛病了,倒也不影响。”那边,老蒲给陈宁的回答要直接得多:“我一般不给人看病,只给猪马牛羊鸡鸭鹅看病。”

陈宁想,居然是个兽医。谢敛也真怪,有什么病不上总场医务室或者景洪的县医院,非得找兽医看。他不知道的是,老蒲说“一般不给人看病”,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是个给“巫”看病的医生。

谢敛找老蒲看的是无解之症。这个病症困扰了他七年。可是对一般的医生,他连病症也无法描述。

倒是和白医生聊过。父亲和白医生是无话不说的朋友,谢敛明知白医生不大信甲马纸那一套,还是专程上门和他讨论自己的病。挑了个白晓梅不在家的日子。

那是在七年前,也就是谢敛十八岁那年。他换了岗位,从下关回到老家,一条腿残废了,人也相应闷了一截。家里人当面不说,心里都揣着几分疼。尤其是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好,可能的话,他也不想让妈增添烦扰。三姑还是那么神神叨叨,也就意味着,她大多数时候都意识不到谢敛是自己的侄子,又是怎样变成了现在的身体状况。爸和姐向来是不多话的,谢家人的特质。

最后是白晓梅揭开了谢家没人碰的那道疤。她在聚集了两家人的饭桌上说,谢敛,你活着回来就好。以后要是找不到媳妇,和我说,我帮你找。白医生忍不住用筷子敲了下刚在医院上班没多久的女儿,说,就你得行,你专业到底是医生还是做媒。

谢敛在白医生家里对他说,我也想过,腿变成这样,真有可能讨不到老婆。但我最担心的是,我好像再也不能用甲马纸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和我的腿受伤有关。现在即便烧掉很厉害的甲马纸,我也做不到“梦见”。

白医生摆摆手说,哎哟别提这个词,听见这个词我就头疼,这是你家三姑发明的词,她糊涂的呀,你们还真的当成个说法。

谢敛改了个说法道,我在下关的州医院住院那阵子,可能因为太虚弱,做了好多梦。梦里有和我一间病房的人的遭遇,太像真的了,让我很难受。我平时不会那样,就算和别人一个房间,也不至于做那种奇怪的梦。你想,我们家的人要是一合眼就梦见别人的事,也太烦了。做那种梦,我只在小时候才遇到过。长大就没有了。上一辈我不好说,至少我和我姐,真要想看什么的时候,需要有甲马纸作为引子,才能做到。出院后,我没有回宿舍,在一个朋友家住了几天,他家没有多的房间,我和他一间。晚上我没有再做奇怪的梦。我想,果然身体好起来,就正常了。养得差不多从他家出来,我想找李明远,人家说他在养伤,可是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我猜他是躲起来了。为了找他,我烧了一张甲马纸,烧完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变成——只是烧了张纸。我后来试了好多次,没用。一点用也没有。

白医生问,你找李明远做什么,就因为他伤了你的腿,你要报仇?你家里人不会希望你这样的。对谁都没有好处。如果你想报仇,我也要劝你一劝。

谢敛说,我不是要报仇,我只是心里憋闷得慌,想找他问个究竟。你看我说了这么多,你给我诊断一下。我这到底是什么病,还有得治吗。

白医生说,有病就有因,治病先治本。你爸也好你也好,都讲不清甲马纸是什么。既然不知道是什么,也就无从治疗。是,我知道,你们家的人用甲马纸,不光是看见别人的经历,在那个“看”的过程中,你还会成为那个人。喜人所喜,忧人所忧。恐惧烦恼怨憎向往,统统尝个透。要我说,这整件事都不科学。既然不科学,就不能用平常的法子来对待。

距离和白医生的谈话已经过了这么些年,对自己的病,谢敛尚未找到“不科学”的解法。前不久,老芮无意中和谢敛提到,另一个分场那边的布依族寨子,有个姓蒲的,据说解放前是专给族里的女巫看病的“巫医”。有时女巫请神会出岔子,所谓“走神”,陷入茫然的昏迷状态,就需要这位巫医出马,加以救治。老芮是当笑话说的,他说,哎你能想到吗,现在人家是个兽医。看来就算招摇撞骗,他还是懂一点医术的。

谢敛听者有心,不惜以他不便的腿走了好远的山路,来寨子见这位巫医。他如果知道今天是婚宴,肯定会换个日子。看见处处有人扎堆,谢敛有些头疼。还好一问就找到了老蒲。谢敛略过了受伤的经过,打算把重点放在解释甲马纸和自己的病症上。没想到老蒲一听就说,甲马纸咯是?我晓得。

谢敛不敢相信,试探地问,你晓得?

不就是七月半和过年烧的那个嘛。

哦,是那个,但有点不一样……

谢敛人生中每次需要和人解释什么是甲马纸,都会遇到缺乏表达方式的困难。这一次也不例外。老蒲打断他说,晓得,就是符咒嘛。我听说丽江那边有户人家弄这个。你咯是姓谢?

这一来就好讲多了,谢敛又开始解释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的窘境。老蒲显然是个急性子,仍然没等他说完就做出结论:你家人人都能看见?不是,对吧?就是说,你现在和看不见的人一样了。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这样过,你家其他人也能过,你为什么不能?

谢敛沮丧。老蒲说要去吃喜酒,把他拉到了办喜事那家的门口。他不死心,站在人堆的外围,继续问沉浸于水烟的老蒲:真的治不好吗?

老蒲说,这又不是病,治它干吗。过了片刻又说,不过我听过一个讲法。

什么?

甲马纸是个怪东西,只能为别人用。一旦为自己用,就会有灾厄。

谢敛一愣神,老蒲露出焦黄的牙笑道,也只是听说啊,不见得真。

这便是安红石突然出现之前,他们在等喜酒的人群中的对话。谢敛没想到会在远离分场的地方见到熟人,又是在这般情形下。窘迫的同时,看到傅丹萍和其他人,他又感到莫名的亲切。对谢敛来说,知青们代表的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甲马纸,一切都单纯得多,愉悦得多。上次吃完烤肉,傅丹萍和几个知青在篝火旁小声唱起一首彝族民歌改编的歌曲,旋律是云南人熟悉的,被他们唱出来,却显得陌生。歌曲被赋予了新的质地,仿佛是城市的风吹进了云南的山林。

布依族迎亲的仪式冗长繁琐,加上那些伙同着前往媳妇家的姑娘小伙会在路上为自己未来的婚事筹谋,和不同寨子的年轻人互相打量、搭讪和了解情况,所以最后新娘子来到的时候,在老蒲家的一干人都有了醉意。还是傅丹萍耳朵好,听见底下的乐声,把他们撵起来,带下楼。老蒲一副不想动的模样,谢敛只好让他继续待着,帮他把火拢好,最后一个下楼。

对谢敛来说,那天的婚宴因为还没开始就喝多了,整个过程有些模糊。他记得自己在吃饭的时候大笑了一场。好像是安红石讲了什么好笑的事,还是陈宁或黄胖说的?他们这一桌还坐着新娘的朋友们,都是年轻人,对方只会简单的几句汉话,神奇的是安红石也会说一些布依族话。两边用只言片语交流着,彼此敬酒。布依族的酒入口绵软,后劲却足。

安红石也喝了不少,但不至于让她脑子不清楚。她说起自己前几年割胶的倒霉事,下山时把满满一桶胶打翻了,衣服鞋子都毁了不说,还不得不把沾到胶的头发都剪了。当时觉得惨到极点,现在回想还蛮好笑的。她说得好玩,以至于谢敛哈哈大笑起来。安红石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肆无忌惮地大笑。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而是他本来应该是的那个人。安红石感到,谢敛仿佛把半个自己藏了起来,只有在他笑的时候,他那个旧的自我才短暂地袒露。

因为第二天还要出工,他们连夜赶回连队。翻山的时候用松明点了火把照明,知青们和谢敛在半道上分开。傅丹萍问,你一个人回去没事吧?头晕吗?谢敛说,我没事,这点酒不算什么。倒是你们几个当心啊,不要因为今天喝了酒,明天胶桶都拎不稳。说完自顾低笑了一声。四个知青和他告别,走了一程,黄胖忽然说,谢敛其实蛮好玩的,就是不喝酒的时候有点闷。他喝酒之后可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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