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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预言与流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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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德边听边走神,白天的事盘踞心头。商工会的孟老爷子派人到他在城隍庙门口的摊子,说明天上午请过去一叙。谢德没有加入商工会,他来昆明不过两年多,在本地商家眼里是个不相干的外地人。再说他的茶馆也不是什么大店,人家犯不着和他攀关系。孟老爷子是开茶叶庄的,除了在昆明有两家店铺,还有自家的马帮,一年十来趟进藏,做的是大手笔的买卖。本城的茶馆大半从孟家的茶行进货,谢德用的茶叶则是耿耀从相熟的茶农手中直接收购的,虽然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想得罪孟家,便应了下来。

孟家传话的年轻伙计刚走,谢德旁边的摊主和他打招呼说,看不出你来头不小!孟家也要买你的甲马纸吗?

那是个算命摊。城隍庙门口,此类买卖不稀奇。奇的是守摊的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长得十分招人。他的生意很好,来算命的几乎全是女客。谢德早就注意到,那人的昆明话带了外地口音,有点川味。和所有算命先生不一样的是,他不走那种先半真半假阐释对方家庭情况的套路,而是一上来就提问。

你想知道什么?

你家都有些什么人?

奇怪的是,客人们答得十分详尽,简直不像是算命。如果有天主教徒在旁,多半会指出,那更像是信徒对神父的告解。谢德出于无聊关注着算命摊的情形,暗暗纳罕。

大概因为是七月半,不少妇人问的是家人。失去音信的丈夫。参军后很久没有消息的小叔子。婆婆的病会不会好。也有人小心地问自己明年能否怀孕,一副不想让过路先人的亡魂听见的模样。

经过一番交谈,算命的男子对来算命的客人获得的了解,恐怕比她们多年来的邻居都多。材料既然充足,他便给出一个大致合理而含糊的解答。来算命的女人点着头说,是呢,是呢,然后奉上费用。从头到尾,她们除了倾诉,其实并没有得到进一步的答案。但她们每个人离开的时候都显得心满意足。

谢德早就在心里对他的摊邻有几分好奇几分猜测,听到对方搭讪,他摇头说,不是买甲马纸吧,我也不知道找我做什么。

那人把他和谢德紧挨的摊子挪了挪,迈步走到外头。说是摊子,其实就是两张条凳加一块薄板。谢德没有弄那些,把甲马纸直接摊在地上卖。一共五六种,每种一厚叠,分别用石头压住四个角,最底下衬了一幅蓝布。路边有块不知什么石头,长方形,表面有一道道斜的刻痕,大概是铺路多出来的,谢德当板凳坐了。他的摊子在这一路上算是潦草的,顾客们和他本人对此并不在意。卖出去的甲马纸今晚就会随着祭祖的锡箔元宝一起被烧掉,不像过年,人们买回家会贴在春联旁,过完正月十五才烧。

算命的蹲在谢德的摊前,把甲马纸看了一遍,抬头看着他说:“笔法古拙,看起来印这些的板子有年头了,得传了好几代吧?这东西烧了有什么用?”

谢德感觉到一种神秘的驱动,想要把甲马纸的渊源一股脑儿地告诉对方。就像那些算命的女人絮絮地讲述家庭和个人的细节。那双桃花眼含着一抹淡得看不出的笑。不,是得意。那是一种对万事万物有把握的神情。

谢德心神猛震,他用力眨了下眼睛,这才说:“相信有用,就有用。”

算命的像是无趣地“哦”了一声,又挪回他的摊子背后去了。那天后来的时间里,他们还有过一两次交谈。算命的问他昆明有什么好吃的店,声称自己到这里不足一月。谢德惊讶于他的语言天分,一个月就能讲本地话。和之前的猜测差不多,此人是四川巴中人。他游历丰富,来云南之前去过广东,香港,重庆。他说自己姓钱,在互道年纪之后立即亲热地喊谢德“谢大哥”。谢德谨慎地没有提自家的茶馆,只说自己做小买卖,甲马纸是家传的板子翻印的,逢年过节卖卖。

收摊回家后,谢德本想对大哥他们说一下这个人。喝了点酒,转眼就忘了。这会儿被外间的凉风一吹,周围只有讲课的先生慢悠悠念诗的声音,他得以清醒地审视下午的经过。姓钱的小子十足邪门。他觉得那像是一种魅术,也许蒲达师傅能知道个中的究竟。不过想到老头子上次讲的不祥预言,他又没了远赴西山讨教的兴致。

中元节的第二天,清晨下了场大雨,吴若芸在放学路上跌了一跤。她穿着沾了泥的衣服,一瘸一拐回到宿舍,还有闲心打趣自己说,整个雨季走路都很小心,现在难得下雨,反而摔了,简直是阴沟里翻船。

听吴若芸提到雨季,苏怀殊想起自己在暑假的尾巴回到昆明那几天,恰逢豪雨季节的末梢。外面下大雨,宿舍里下小雨,她们除了用盆接水,还在床上支一把伞。老鼠在那几天也格外猖獗,夜里在蚊帐顶上窜来窜去,平添一份扰攘。和她们同住的盛瑶刚“病愈”,奇怪的是她并不抱怨鼠患,按理她听觉灵敏,应该更受困扰。

苏怀殊和吴若芸都不知道,老鼠的夜晚狂欢根本惊扰不到盛瑶。她会把听觉放到尽可能远,听雨打在户外的声响。石头,泥土,树叶,水塘。雨在不同的表面形成不同的音效。普通人拥有和盛瑶一样的感触,要等到视听传播手段趋于先进的几十年后。盛瑶退休之后,每次听到纪实类节目中放大的雨声,都会让她想起多年前昆明的雨夜。年迈的她已经丧失了她为之骄傲也为之受苦的特殊听力,但她还记得,就是那场雨,让表姐崴了脚,把她送到那个人的身边。

因为脚伤,吴若芸刻好的蜡板由盛瑶代劳,送到青云街的老师家。青云街的路面看不出一点雨后的痕迹,原来那场雨只下在城西,这在昆明是常有的事。盛瑶拿了新的稿子,从老师家出来,盘算着买一块饵块当作午饭。她正在热爱零食和小吃的年纪,经常不吃食堂的饭,把钱省下来买饵块、米线和凉粉。还有摩登粑粑,其实就是烙面饼,三寸多的圆形,厚半寸。和面时用了少许牛油,吃起来格外香。“摩登”一词来自联大女生,因为她们是这种面饼最热心的拥趸,而联大刚迁到昆明的时候,本地人把她们叫作“摩登”。那时物价比现在低廉得多,学生的贷金足够吃饭,女学生们刚从城市过来,也更注重打扮。到了现在,像苏怀殊一样有好几件旗袍轮换的女生,毕竟不多。

盛瑶兜里的钱是苏怀殊偷偷给她的,如果让表姐看到,少不得让她还回去。吴若芸因为自己赚钱不容易,所以分得很清楚。小苏请吃饭可以,如果还要给表妹零花钱,就犯了她的忌讳。

卖饵块的摊子支着炭火,雪白的饵块在炭火上很快膨胀起气泡,散发出好闻的米香。饵块的酱料有甜酱,咸酱,腐乳。昆明人通常每样要一点。盛瑶排在一个买饵块的少年后面,还没和老板说她的要求,忽然听见了一阵歌声。

就像在新校舍听见坟地的歌声一样,那是遥远距离外的、旁人耳力不及之处传来的歌声。不同的是,这次她听得懂歌词,她甚至会唱这首歌。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唱道。唱到“水面落花慢慢流”时,那人像是失去了兴致,改成吹口哨,盛瑶忍不住合着他的口哨声哼唱。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他?”

她忘了饵块,朝歌声的方向快步走去。那个声音慵懒又甜蜜,如果盛瑶年纪更长些,还能听出悠然间带着一丝世故。此刻的她只觉得那歌声好听极了。从风里捎入耳朵的歌声,让少女的心有莫名的悸动。她错过了一回,这一次,她想要勇敢地赶去,看一看唱歌的人究竟是谁。

也许见到就会失望了呢。她想起那个语言不通的彝族歌者,把轻微的自我厌恶压下去。

年轻男人唱起另一首歌,那是联大学生也爱唱的《江南之恋》。“梦样的温存,露样的娇香,水样的柔情,云样的迷惘。”表姐说,这首歌被一些学生斥责为“靡靡之音”。苏怀殊当时笑道,怀乡的歌怎么靡靡了?心中有色,才会见色。下次让我当面听见了,一定要和他们辩论。吴若芸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你这个较真的脾气,将来会吃亏的!

盛瑶能感觉到,他在水边。青云街离翠湖不远,穿过横巷就到。问题是湖很大,一时半会不见得能找得见。

她很幸运,刚走到湖边,就看到了那个坐在长凳上的人。他的双腿舒舒服服地伸在凳子上,一个人占据了足够三个人坐的长凳,上半身斜倚着靠背,背对着她的方向。她沿着湖走过去,一直过了长凳,都不好意思瞟他一眼。她在不远处停了,靠着一棵树。他还在唱歌,这次换成了《夜夜梦江南》。

“昨夜我梦江南,满地花如雪。”

她往回走,脚步很轻,仍不敢抬头看他。在离他六七步之外停下,她小心地开口:“先生,你也是江南人吗?”

歌声停了。那人说:“小姑娘,你可以坐过来,我不会吃了你。”他讲的是云南官话,声音清亮,被翠湖水镀了一层绿光。盛瑶觉得她可以永远听这人说话而不腻烦。她鼓足勇气看向他,发现自己对着一双似笑非笑的月牙眼。那人说:“我叫钱雨青,雨过天青。你呢?”

谢德回到茶馆的时候刚过午,三姑娘问他吃了吗,他说没有。三姑娘撇撇嘴说:“孟家好大气派,都不留饭!我以为你会吃了才回来呢,我煮了米线吃过了,你出去吃吧。”

其实谢德更早些时候就从孟家出来了,在孟家新认识的夏宁熹说要和他聊聊,两个人在一家西菜社坐了会儿。按谢德的意思,回自家茶馆聊天就好,夏宁熹说,茶馆人多眼杂,还是这里清静。谢德不是第一次喝咖啡,有一次苏怀殊收到舅舅的汇款,请他们几个吃了西餐。那天牛油售罄,三个女孩都面露惋惜。肖毅和他倒是无所谓。猪排是裹了面包粉油炸的,汤里除了新鲜番茄,据说还放了番茄罐头,呈现古怪的红色。谢德觉得西餐唯独面包有点意思,其他菜远不如他妹妹的手艺,当然他没有把意见说出口。

因为有上次的经验,他加了很多糖。夏宁熹坐在对面看他的动作,不着急开口。这位自称政府文职人员的男子大约三十四五,不蓄须,短发贴着头皮,戴银丝眼镜。斯文的面相并不让他像个坐办公室的,因其姿势笔挺,谢德猜测他是军人。所以当孟老谈完正事,众人散伙时,夏宁熹一挽留,他就答应了。当官的不好惹。

回到家的谢德听见三姑娘带火药味的话,知道她因为许灿云和大哥回了弥渡,心情正恶劣,便只是笑笑。三姑娘又说她头疼,要午睡,让他吃了就赶紧回来看店。谢德本想去找苏怀殊,看来今天是很难脱身了,他认命地走到街的中段,在相熟的摊子上买了一碗干黄粉,加了许多辣油,坐在条凳上几口吃完,对老板说,来杯酒。

老板递过一只寸许的白瓷杯,他接过来几口喝干了,又要了一杯。两杯包谷酿的粗酒下肚,远处传来正午的鸣炮声。谢德有种错觉,仿佛太阳被炮弹打落进了肚里,升起滚烫的热意。他打了个嗝,正要付账,背后有人拍了拍他,是耿耀。

耿耀笑嘻嘻地说:“罕见啊,你居然大中午喝酒。”看面色,耿耀在别处已喝了不止两杯。他这阵子在昆明闲久了,酒量也随着无聊程度见长。

谢德说:“小妹要睡午觉,走,陪我回去看店。”

耿耀一听也懂了,三姑娘今天在作天作地。他滞留这么久,一方面是想劝谢德卖了店铺买马,和他一起开个新马帮,另一方面是想和三姑娘把亲事定了。他以为仗着她还是个小小姑娘的时候带她玩的交情,这事很容易,没想到十五岁的姑娘已有大人的主见,人家现在看不上他了,眼睛里只有那个姓许的小子。

两个男人各怀心事,回风林茶馆喝酒。耿耀之前弄来的好酒共六坛,每坛五斤。谢德给了蒲达师傅两坛,和耿耀陆续喝掉三坛,再加上前两天过节众人一起喝的,现在只剩个坛底。三姑娘看见耿耀穿过店堂往后门走,知道他惦记着那个坛子底,顺手把放钱的抽屉锁了,免得她随性的二哥拿钱去买酒。谢德见了也只是苦笑。

酒显然不够喝,耿耀又去卖黄粉的老头那里买了两壶粗酒。两个人在是否先喝坛子底这件事上有过小小的分歧。耿耀主张先喝差的,好的留到最后。谢德说,等那两壶喝完,你哪里还喝得出好和差。见耿耀迟疑,谢德又说,人活着,有一口是一口,先喝好的。

茶馆此时只有两桌客人。一个学生在边看书边做笔记,另两个学生在低声谈论什么,有种密谋的氛围。谢德和耿耀坐在最里面一桌,方便留意客人们的动静。谢德把上午的经过大致一说,耿耀吃惊不小,脱口而出:“所以姓夏的这是要招募你?孟老爷子也是为了这个把你喊去?”

“你有没有认真听啊,根本是两件事。孟老爷子那边,是说商会要同心,各家要注意严防汉奸,同时不要让流言毁人清誉。”

昆明最近的街头巷尾议论的主题,除了采花贼,就是卖国贼。后者更加指名道姓,说是文林街一家书画店的老板,在空袭时把宣纸铺在屋顶,为敌机轰炸提供指引。今天那位议论的当事人也在场,他说因为传言荼毒,店铺生意大减,还有人往店里扔石头。但这实在是中伤,不说别的,有谁会特意为敌机指明自家店铺的所在呢?而且文林街这一向也没遭到轰炸。

孟老爷子作为商会主事人,当然要稳定民心。他家的聚会已经开了好几场,是按片区邀请各家商户,谢德今天去的这场,就有文林街凤翥街钱局街等地的商家。孟老爷子说,流言总有个开端,希望各位自重,也相互监督。我相信清者自清,也相信我们当中绝没有汉奸。万一有谁想要做那种不利于民族国家的坏事,左邻右舍一定要迅速对应,该举报举报,该阻止阻止。

散会后,夏宁熹找他喝咖啡,谈的则是耿耀口中的“招募”。并没有一上来就说得这么分明。夏宁熹先做了自我介绍,说他是德国留洋回来的,专攻心理学,现在的工作无关学问,不过也算和专业沾点边。他没有明言所从事的工作,但谢德在谈话过程中多了个心眼,做了探知。事后谢德想,要是一无所知,反倒好些。

“我有过一个很特别的助手。”夏宁熹眯起眼,双手拢住咖啡杯。他的手细长白皙,手背上的静脉泛青,倒和谢德对他的军人印象不符。

夏宁熹继续说:“是个世家子弟,川北人氏,在广东念的大学,艺术专业。日占之后,他先流亡到香港。后来香港待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日本人,那时候香港还没被占领。事情说起来也是咎由自取。因为,比起他那些不入流的画,他有项更吃得开的本领,那就是让人听话。”

“听话?”谢德反问道。

“骗子并不都是巧舌如簧的。有人善于布局,有人懂得攻心。此人当时不过二十出头,却同时交了好几个显赫的女朋友。靠着她们,他过得很不错。要不是其中一个女朋友的丈夫发现了他们的事,派人把他暴打一顿,又以讹诈的罪名把他弄进看守所,我也不会有机会请他为我做事。我听说了他的盛名,觉得此人虽然是个人渣,说不定也可以为国为民,做出他应有的贡献。当时他的案件尚未开庭,我去看守所的时候,才知道他居然逃狱了。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说服了守卫给他开门,还给他换上警察的制服,帮助他逃走。”

夏宁熹很会讲故事,谢德忍不住问:“后来呢?”夏宁熹反问:“如果换作是你,逃走之后会怎么做?”

“隐姓埋名。如果对头的势力很大,那么最好离开香港去别处。”

夏宁熹微笑,“是啊,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可惜这位不是正常人。不知道该说他是艺高人胆大,还是痴情种子。总之,他又回去找他的老相好。”

谢德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一丝玩味,就像植物学家拿出某种珍奇标本炫耀示人。有那么一瞬间,谢德不想接话,但他毕竟有着年轻人的好奇。

“然后就被你找到了?”

“不,仍然是那个善妒的丈夫抓住了他。这一次,对方没有把他送司法机构,打算私刑处理。我赶到还算及时,不然,他的一双眼睛就要保不住了。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是眼睛。因为那个戴绿帽的人相信,他蛊惑自己的妻子,靠的是眼睛的催眠力。我一开始就说过,他能让人听话。这是他的才能,也是他游手好闲的资本。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靠这项才能改变困境,例如在看守所。但显然运气也有不灵的时候。”

他暂停讲述,审视地观察谢德的表情。“你好像并不惊讶。一般人听我讲这个故事,都会对催眠发表自己的看法。有人相信,有人说那是无稽之谈。”

“这世上不可知的事太多了。真相如何,很难知道。”

谢德想起有一天,肖毅在茶馆和人辩论。生性温和的肖毅那天难得发急,是因为有同学说他收集民间传说违背社会学的精神,毫无价值。肖毅急了,反驳道,口头相传的故事是文学和信仰的原型,当然有价值。中国的乡村社会除了宗法和习惯,信仰更是占了生活的重要层面。同学反问他,少数民族的传说中,山水都有神,他们的祖先更是和山神水神结婚,这能作为社会学研究的一部分?

肖毅猛灌了几口茶才说,民间故事大多虚妄,既是一代代人传下来,中间难免有错讹和增减,一个故事每经过一次讲述,就会走形一些。但如果收集了大量类似的故事,核对这些故事重合的部分,也许就能找出那个最初的故事,并从中学到什么。

茶馆里闹哄哄的,无人注意到谢德在旁边听得若有所思。他想到的是近来沸沸扬扬的采花贼故事。十个人有十个说法。听起来没有一个是对的。但也许其中蕴含了“最初的故事”,也就是事情的真相。

一个能催眠别人,让别人“听话”的人。坐在夏宁熹对面,谢德想,假设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也许光听其周围的人说什么是不够的。但如果和这个人面对面,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不受其蛊惑?他想起昨天摆摊时遇见的桃花眼青年,心头微动,又想道,夏宁熹所谓的“为国为民”,究竟是什么?用这样一个人,能做到什么?

他很少暗地里对人用谢家人的异能,这时却忍不住窥探了夏宁熹的记忆。他的本意是“看”一下那名助手,为了掩饰自己接下来会有的失神状态,他低头端起咖啡杯。

涌入他脑海的,是审讯的场面。持续的强光。针剂。冷水浸泡。夏日烤火,不给水喝。夏宁熹一贯很有耐心,也少用暴力。他善于用精准的折磨对付那些对酷刑有心理准备的囚犯,再硬的汉子在他面前都会委顿在地,哭泣狼狈。谢德也看到了夏宁熹的助手,他坐在犯人的对面,一副谈心的模样。他的脸上有深深的自我怀疑和厌恶。

那张脸正是城隍庙前摆算命摊的钱姓青年的脸。谢德的手抖了一下,还好咖啡只剩几口,并未溅出。

和耿耀喝酒聊这事的时候,谢德当然不会提到自己在西菜社里对夏宁熹做的手脚。他只转述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夏宁熹岔开话题,说起卖花生的邱姓女子。

“你想必也知道,她家人现在不让她卖花生了。听到传闻,我很感兴趣,特意去看过她。一开始我以为,医治她的人,用的是我那位前助手一样的手段。实际和她交谈我才发现,那是更精妙的机制。如果说我的助手善于在短时间内给人强烈的心理暗示,那么让她忘记自己有过一个孩子的人,用的是深层次的催眠,连潜意识和无意识都被压制。这是心理医生梦寐以求的境界啊,谢老板,我不得不对你表示佩服。”

谢德说:“我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夏宁熹一笑。他很善于用笑表达各种情绪,此刻他脸上写的就是“你不用抵赖了”。但他并未进一步施压,而是放缓语调,“我还想和你聊聊昆明城最近的传言。”

“铺纸给敌机报信那件事?”谢德不起劲地说,“刚孟老爷子也说了,都是空穴来风。”

“不,还有另一个传言。采花贼。”

“都是牛皮哄哄。你想啊,哪个女人失了清白会嚷嚷出来?就好像没有人会在邻居的眼皮底下铺什么纸。想想就知道了,这些都不可信。”

夏宁熹在桌面上十指交叉。谢德已经了解,这双手通常不暴露在空气中,而是戴着手套。他在刚才的试探中短暂地成为过夏宁熹,他知道,他会在审讯对象面前慢慢把医用橡胶手套先套上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用视觉给人想象的空间,唤起对恐惧的期待。那双手有种精准和稳定,一如外科医生。谢德尽量不去看他的手,免得触及不愉快的记忆。

夏宁熹盯着谢德说:“女人不会嚷嚷,那就有可能——是那个让她脱光的男人自己嚷嚷的。人心有时候是很奇妙的。”

不等谢德做出反应,他又说:“我听说,你的茶馆生意并不好。为政府工作虽然算不上肥差,但肯定比你现在的收入高。你考虑一下,要不要来当我的助手。”

谢德表示,他更愿意做个茶馆老板,不是他不爱国,而是他这人骨子里懒散惯了。夏宁熹又笑了,这次笑得像只狐狸。

“我注意到,你没问我工作的内容。按理,一般人都会先问一下,不是吗?当然了,你不是一般人。”

谢德也笑起来说:“我对坐办公室要做些什么没概念,问了也是白问嘛。倒是你的那位助手,他现在到哪里高就了?”

夏宁熹看向窗外的街道,“他跑了。这一次等着他的将是军事法庭。如果我没弄错,他就在这个城的某个地方。我来就是为了找他,遇见你,是意外的幸运呢。”

他最后说:“我今天还有事。我们改日再见。”

耿耀听了谢德的转述,干脆地说:“听起来卯上你了。你这性子,哪里适合吃公家饭。还是听我的,你也别开茶馆了,和我走吧。”

谢德还没有下定决心。他对夏宁熹有种本能的忌惮。摆摊那个姓钱的小子虽然不地道,但谢德能理解他从夏宁熹身边逃离的举动。夏宁熹是个天生的审问者。白天有那么一刻,谢德成为了他,体会到那种看人受苦的发自内心的快感。回想起来都让人感到冷,唯有喝酒才能让他找回日常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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